刘振福现在老了，住在我叔叔家。他常在村口蹒跚走动。一个村子就象一个庞大的家族，是严格讲究着辈份之分的，按辈份我应该喊他爷爷。但我们是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八棍子也打不着边。因此，我把他当成爷爷，实际上和拣来的差不多。

我正儿八经的爷爷叫刘振兴，是位博学敬业的小学教师，风流儒雅，仪容俊美，曾闻名乡里。但在我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了。

我爷爷和刘振福是屋脊相连的邻居。刘振福年青时身材高大，有一把子好力气，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他从小是个孤儿，没娶媳妇。他还是个“瞪眼瞎”，也就是文盲，扁担大的“一”字不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特别崇拜爷爷的学识，平时对他言听计从。爷爷弥留之际，舍不下家中的孤儿寡母，也学了刘备托孤的做法，把刘振福叫到跟前，交待他以后要多多照顾这一家子。刘振福因爷爷的看重，心中长久汹涌着一种憨直的崇高感。在爷爷死后，他确实没少帮我们家的忙。春种秋收，一年四季，所有的重活农活他都尽力去做，认为自己责无旁贷。我们也渐渐不把他当作外人。

我姥爷比我爷爷死得更早，我母亲跟着姥姥长大，从小就性格要强，眼里下不得灰星。我父亲秉承了爷爷温文尔雅的血性，主张凡事以和为贵，他和母亲一张一弛，倒也相安无事。但在一个大家庭里，要求人人都象父亲那样处处做到温良恭俭让，那也是不可能的。居家过日子，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自己的牙有时还咬住自己的舌头呢。因此，有段时间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很紧张。那天奶奶就把刘振福叫到自己的屋里，想商量出个法子打破婆媳间的僵局。奶奶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人，老想以三从四德的老标准来要求母亲，刘振福是条孔武有力的粗汉，可想而知，两人能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最后，两人竟然无师自通的掌握了毛主[xi]“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光辉理论，打算给母亲一点颜色，狠狠打她一顿。刘振福声色俱厉的说，打！大骡子大马都能打成，我就不信打不服她！他压根就没把我母亲放在眼里。事也凑巧，他们的这番谈话偏偏被我母亲一字不漏的听进耳朵里了，当然，更是听到心里去了。她年青气盛，怎能咽下这口恶气。她噔的一脚步踹开门，指着刘振福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滚，你算哪架上的鸡，要你来管我们的家务事！刘振福要求教训母亲一顿，当然没有指望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本来早就对母亲看不上眼了，这时恰好有个现成的可以越俎代疱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于是走上前来就去抓母亲，但他却错误地低估了我那泼辣母亲的胆量和力气，他以为随手抽母亲几巴掌，母亲决不敢还手，况且也没有还手之力。谁知母亲一个农家妇，整日里在地里摸爬滚打，力气虽说不是太大，但举个百儿八十斤的东西却还是绰绰有余的。据说她为姑娘的时候姥姥怕她被人欺负还让她学过几下子拳脚，这下子也算是派上了用场，给她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只见母亲突起不意竟然把刘振福摔了个嘴啃泥。等刘振福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准备反扑时，母亲已手操铁铲，横枪立马，严阵以待了。这时，四邻八家都已赶来，把他俩给死死劝住了。此后，母亲在村中名声大振。如今，当母亲向我绘声绘色的讲述这次事情时，仍不无得意之色。我想，母亲应是一位女权主义的早期的经典的执行者。

那次事件之后，刘振福切切实实的领教了母亲的厉害，用村里人的话说，母亲还真不是个软茬。刘振福从此心灰意冷，自感无趣，慢慢从我家生活中退出去了，象一幅大红色彩的喜庆门联忽然被一股突其不意的冷风吹进雨水里，一下子变得乌眉丧眼。我母亲是个直性子人，虽然脾气火爆，目下无尘，但心地并不坏，我们仍对刘振福恭敬相待。而有些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想弥补越适得其反。加之刘振福这时有了一次短暂的婚姻生活，我们俩家又恢复到以前一般的邻里关系了。

那时我大约五六岁，那个郭姓女人怎样走进刘振福的生活，我毫无印象。听人说她本是有夫之妇，因不堪忍受丈夫的拳脚虐待，偷偷逃了出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讨饭为生。后来来到我们村，经人稍一搓和，就和刘振福过了。我记得她是个温顺善良的妇人，她到这儿，没再生育，很喜欢孩子，对我尤好，我也爱在她家玩。她家院子里窜棵歪脖子大枣树，春天，枣树细细密密的小叶子苫严土院墙中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时，老郭（村里人都这样叫她）就在我衣袖上缀一个布做的老公鸡，据说可以避邪（因为是孩子，所以容易招上邪气的）。

后来事实证明，老郭的这次婚姻生活也并不好，她依然没有摆脱遭打的命运。由于刘振福枯木逢春，因此求子的心态特别迫切，但这事和种庄稼不同，急是急不出来的，两年过去了，老郭的肚子还是颗粒无收。刘振福开始变得象她以前的丈夫那样对她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无疑等于逃出火坑又跳进了油锅。不久，她只好又逃走了。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而刘振福却很长一段时间在村子里变得孤立，村人对他冷言冷语，大加指责，他们说，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老婆都被他打跑了。人们总是习惯同情弱者。刘振福也开始后悔了，压根就没有女人倒也无所谓，可是曾经有过女人却再也没有得过那滋味可就不同了。在孤寂的生活中他怀念那昙花一现的温暖，怀念那得而复失的女人。从此，他的脾气日益变得倔犟孤僻，不近人情。

但我所感受的一直都是刘振福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小时候，他常用破自行车载我赶庙会，他给我买烧饼。深夜听戏归来，我坐在自行车前的大杠上。月亮圆圆的，麦香弥漫，自行车咿咿呀呀的响。过年时，我喊他爷爷，理直气壮的问他要压岁钱。回家后，母亲总是吵我，认为我们两家本来非亲非故，要他的压岁钱不合适。那时我标标准准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化着他的压岁钱，在别人的怂恿下马上转眼无情的叫他“电灯泡”。他是个秃子，最忌讳这个，追着我要打，我则一溜烟的逃之夭夭。

我十八岁那年，他已经很老了，他患了腿病，再也不能跑了。那年冬天，我得了双侧气胸，差点死掉。他骑着自行车赶了八十多里路到医院看我。他哭了，那张老泪纵横的衰老面容令我回想起来一直历历在目。

现在，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是俗话说土快埋到脖子的人了。他无依无靠，于是住在我的叔叔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