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甄渝梵

稀有的梨花木镂纹精雕而成的圆桌，团坐着甄家的两老，大少爷以及一众大少爷的姬妾，两老雍容华贵，老爷正襟危坐，虽鬓角微霜迹，可血气精神却是不减壮年，鹰隼凝眸。老夫人威凛纵横，排场规矩非常，众人皆是敛言慎行生怕说错一个字，因此整个饭局上都是寂静无声的。讲究静默无声概了是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反正箴薇早已习惯了死寂般的寂寥，心若无痕便不为世俗所惊，就像现在这样的情形正契合了自己的心意，自名义上的婚嫁之日起自己便算是死了，而现在只是重生后脱胎变为一个哑巴娘子而孑然独立。想得如是，反应在自身也就非常吻合，纤衣素裹，无施粉黛，对比其他姨太太的妆颜千娇，自己显得就有点不入场面了，虽然容貌姣好，但是看在婆婆眼里竟是万分恼怒，她老人家毕竟是个讲场面的人，自己这般反复的简妆敛容，多半是抹玷了她的规矩。婆婆开口了：“大房家的，你怎么老是这副克死人的相？难道还嫌家里人死得不够多？”听到针对箴薇的话语，本来大少爷家几房姨太太的正欲添油加醋，但是见老夫人的脸色都变了，也全都埋头继续扒自己碗里面的饭，全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这时候才发声的大少爷终于抬起头：“娘，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大少爷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那种病怏的凄色调，仔细再看会发现不仅是脸色白，连唇色也早已卡白无色。老夫人仿佛被大少爷的顶嘴气起到了，转身欲离开，身边的丫鬟连忙上前搀扶住。这时候全家几乎神色凝重，面露难色，除了老爷子闭着眼睛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神情，另外的便是箴薇，淡然地用左手乘着汤。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习惯了老夫人的冷嘲热讽。老夫人，确切地说是婆婆，只见她老人家行至箴薇处，突然脚底打滑般地倾倒，伴随丫鬟口中的哎呀一声，众人把目光投过来，当然也就看见箴薇左手手中的半碗银燕莲子汤汁在婆婆的倾撞之下尽数翻进怀里……

众人皆是绞心一颤，刺骨的疼痛瞬间蔓延至箴薇的全身。由于婆婆还压在自己身上，丫鬟搀扶着婆婆，不知是有意无意的，也压制住自己，根本无法动弹退让，也无法拭去甚至是阻止向下流的汤汁继续让疼痛侵蚀自己的身体。众人皆是呆住，唯有大少爷纵身驰来，腿脚多不便利，差点就在放置假山的拟古青凳腿上绊倒，还是机灵的家奴上前搀扶住，少爷明显变了眼色，在病怏的惨白中显得更是刺眼猩红。少爷一个挣扎开奴仆的手，踉跄着奔至箴薇面前，使出全身的力道拉开了使怪的娘亲和丫鬟，一把揽过箴薇，只见箴薇痛的全身颤抖，眯着眼睛，紧咬住嘴唇，力道太大，嘴唇全白了显出丝丝血迹尤为醒目，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抖落。

婆婆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般，失态地大吼大叫着，指着箴薇就随意开骂：“这个不要脸的扫把星，还没过门就克死了我的小儿子……”一边哭一边呜咽，“随即她药王家也被她克得灭了门，还嫌不够……”还想继续说什么，坐在那里始终闭目的老爷终于也听不下去了，咳嗽两声示意她不要再讲下去了，老夫人像是愣了一下，随即瘫倒在地，像疯了般，任丫鬟怎么搀扶也不起来，“扫把星就是扫把星，老爷你还替他说话，她到现在可曾医好了渝梵？”说到这里，众人皆是惊叹，因为以前老夫人爱拿旧事重提，但却从不提药王谷灭门一事，今儿个不知怎么的，似乎她还未解气，就在众人一个不留神，猝不及防之际只见老夫人蹿地一个起身至箴薇面前，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她的脸上，这一举措吓懵了众人，箴薇早已经晕过去了，支撑她的大少爷甄渝梵已经废了很大的功夫了，嘴唇已经都发紫了，由于家丁奴仆们已经被刚才老夫人的举措惊呆了，现在都愣愣地站在原地，还是这一巴掌的力道太大了，连带着甄渝梵和箴薇齐齐倒下了，没有血色的脸上已经乌紫色了。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胡乱舞动着命人搀扶少爷回房间，众人如炸开锅般纷纷上前帮忙，一时间刚刚祥和的场面瞬间乱作一团，屋外树上的乌鸦咆哮般地尖叫着，似乎在用凄厉诉说着什么……

在微醺之际，箴薇似乎感觉到了少爷的唇印在了自己的薄唇上，没有气力绯红脸颊，但是心里还是一种悸动，不过很快便被席卷而来的剧痛给淹没了，痛在身，更痛在心，少爷虽是甄家人，但待自己终究是尽致的，被奴仆搀走时，两人的发梢竟然挽结在一起的，还很牢靠。箴薇感到头发被扯断的震动，而弥留之际的念想终究还是消散了，眼前彻底黑了……

2箴薇

上次的事情之后箴薇便整日躲在闺房中，今日门闩轻启，丫鬟采瑕挪步缓缓进来，她深知箴薇不喜欢被打扰，但是还是彳亍间开了口：“大少奶奶，今天管家又在念叨了，你还是不去厨堂餐食？”

“不是让你报给他们说我绞心病犯了，直接送到我这轩苑来就可以了吗？”微微蹙眉。

“可是……”采瑕由于道，“老夫人又在埋怨你是故意……”

“随老夫人意好了，我自是不会去的。”适时打断。

“但……是，少奶奶……”敛声屏退，采瑕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了，跟着箴薇已经两年了，其间很多事情不于言语纵横，自是了然于心。

箴薇长叹一口气，缕缕雾气伴随着窗外荷塘中的秋蜓而袅袅绕绕。雾气萦绕眼前的朦胧消失殆尽后方才觉晓池中茂密的绿意早已斑驳，或是棕褐焉痕莲蓬，或是浮萍枯草荡涤，相间，风动，散决……

突然想起爹以前手把手地教会了自己临摹作画，唱诗吟诵，采药制胚，勾兑焙萃……场景历历在目，触手可及，可如今却是物逝人非，形单影只的寂寥凄清。突然记忆的青花被无端恼人的风吹开了，思绪涌上来，竟是伴随着哽咽和着泪水双双滑落。

曾几何时自己还是药王谷的大小姐，深得父上的亲手训导，练得过硬的调药弄毒的本领。不仅女红巧绣，琴卷枕墨亦可信手拈来。本是寻思着觅得好人家，也不再倚门回首嗅青梅了，恰逢甄家二公子甄欤峰上门提亲，自己也就在家长送别的哭啼中得到应允了。因这药王谷距甄家道阻且长，箴药王便应允了女儿前去跟了甄家二公子离开，以免日后来往奔波时于凶险的山峦间出了什么乱子，药王家本也是开明流派。到了甄家倒也是得了持家两老的认同，与甄欤峰相处经月，孰料突然得到告紧加急家书，道药王谷被御风洞的山贼帮子洗劫了，并且血洗药王谷，药王本只是弄药的前朝儒生，白手起家壮大族人部落。哪里经得起贼寇的狂刃滥屠，箴家是药王谷的脊柱，全家惨遭灭门。重大的打击震得箴薇一下就潸然如注，随后更是流连病榻，一蹶不振。在最艰难的时候，还是甄欤峰扶持自己走过人生的低谷，化解心结。婚事于是拖下了，但是箴薇还是倍感欣慰于欤峰的不离不弃，虽未礼便决绝与他结发于青灯古佛，此生长相厮，共相守，纵离合悲欢迷离双眸也不将改心异意。

婚期无至便已得晓箴薇孕育在身，甄家上下没人言出，但是光从两老不断叮嘱人端汤送暖的就知道了府上上下的喜悦之情。也考量着婚后产子才非得羞赧罕事，便跳了个良辰吉日与两人完婚，可惜这天有瞎眼时，就在大礼之前，御风洞的山贼被官府捕获，正在刑场一字列开准备行刑，甄欤峰协同自己前往，也算是了却一砍心病。那天观刑人很多，正欲行刑时却遭切法场的死士。

结果是让箴薇至今犹想唯一难以淡漠的，那就是乱箭之中，众人奔躲，甄欤峰为自己挡了一箭……

婆婆公公大病了，因为当时腹中胎儿近三个月了，为避免药王谷剩余族人因自己未婚先孕而抓自己浸猪笼溺水，也为保全甄家血脉，便速速令自己与当时已经重病的大少爷完婚，以掩人耳目，本来像甄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纳妾根本无需多礼节。况且药王谷距离甄家遥远，剩余的族人也并不能准确知道甄家大少爷二少爷之别，也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怕只怕自己身为药王之女，万一以后遭遇权利争夺，也能因无灰史而明哲保身。更是考虑到自己腹中的胎儿，箴薇嫁给了自己毫不了解的大哥。

但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箴薇因为极度伤怀，致使腹中骨肉滑胎……那年的除夕夜遭到婆婆无端痛打，致使单臂筋脉寸断，终生无再挥动右臂的能力……

突然听得门外那几个大少爷的姨太们张狂地对自己破口大骂：“那个活寡妇怎么那么命贱，自己不吃饭一而就算了，害得我们这些没事人跟着遭殃，无端端地受婆婆的责骂……”“就是，就是，我今天本来依着婆婆的喜性专弄了个发髻个喜鹊梢头俏。这下子倒好……”听到这里，箴薇不由得在心里面苦笑这些人的庸俗，婆婆喜欢雍容华贵，便一早起来精心扮妆，料想是给老太太讨喜的。女为悦己者容，自己曾何尝不是粉黛风钻冠，妆点眉描。

外面的语气更过分了，箴薇都习以为常了，突然众人一顿，只听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接着便听到莒潋的声音，在这群姨太太中就莒潋和自己关系较好，为人爽快，也不口舌是非之流。行事风风火火，这不听见外面的口舌，便料想是给了哪个倒霉鬼一个耳巴子，因为她家底强大，因此那些趋炎附势的姨太太都噤声了，谁也不想因为意气用事平白地招来事端。

莒潋本是正室，因为大少爷病怏，整日流连于床榻，因此多年来也没得过一男半女的。但是爹是云南虫谷的莒仙人，黑白两道双飞。并且大少爷多病，因此她在甄家颇为当家。婆婆不知道在哪里听得的赤脚大仙的说法，治愈大少爷的病只有用“浓阴淡阳煞”的，要点便是要招一堆的女人来家里增重府邸的阴柔，来缓解过重的阳气反噬了大少爷本身的阳刚。老夫人失了二儿子，便深信府上五行克男丁。当时最难受的无疑是莒潋，但是为了丈夫，这些她从来也不相信的法子也不得不尝试了。谁料，结果是招了一堆蜜蜂，叽叽喳喳。

而箴薇自己也明白自己最终会是被许配给大哥的原因是自己是药家人，会调药。以前虽说也为大哥调制过药引，不过跟了甄欤峰，猜忌流言说法是箴薇会为了让甄家老二以后持家而故意不让大哥康复。对于现在，箴薇跟了甄渝梵，那么便是他老大家的人，做事也应该知分寸，只要医好了老大的病，那么家产就是自己的，哪有不尽心尽力的。这些都是丫鬟采瑕无意中听到告诉给自己的，悲悯是注定的，因为在甄家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并且是一个贪念甄家家财的小人。而对大哥的病，自己从进甄家门以来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只是这病太顽劣，根本无根源可溯，唯有慢慢调理，急不得，否则急火攻心时便唯有息命理……

3.游园

春日光总是和桃花一起绽放。

想来甄渝梵最近的气色在调理之下是稍好了些，家里面表象的风平浪静在一定的层面上对他病情的好转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箴薇胸口的烫伤伤疤在用尸香魔芋花和麝香，芦荟等调制的舒痕胶的滋润养护下也是痊愈了。但是心伤却是不见好，幸得这晴好之日应得甄渝梵的邀柬去游园。见他气色尚好便承口答应了下来。想来这段时间他对自己也是颇为照料的，真的像是过日子的夫妻之间，并且两人都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虽说两人心里面的感觉还是叔嫂之别，但是两人毕竟是婚嫁夫妻。气色好转的甄渝梵精气神整个都不一样，游园还是两人悄悄商议之事，既怕惊动了婆婆换得她老人家的禁锢，又怕家里众姨房同去时，一路叽喳叨念不听而扫兴。

“兰桂折娇，这园的名字取得好，没有俗气时兴的什么园林都以‘苑’字结尾，独有一番情趣！”甄渝梵眉目凛然，唇齿含笑，拂风笑靥，朗目鹰隼。

“我更爱最后的‘拆娇‘二字，娇本是春景的姿态，但这苑独有一丝张狂，要折煞春日光的娇媚，让我心里都不由得为这满园春色捏把汗。”箴薇说话的同时也煞是有感于甄渝梵的用心，别的亭台大苑早已在这晴好之日里人满为患了，只有他匠心独运，找准了这么一青灯古佛也流连的地儿。

“花情娇柔门外落，倒教路人俯拾春！”，兴之所至，甄渝梵随口吟诗一曲。

“落红不忍新花折，零落作泥引官人！”箴薇娓娓道来，入诗情境，不由得两人深情对望，甄渝梵惊叹于箴薇竟得世间女子少有的的才识。

“客扰花情意欲何，只为娇媚堪春色。”顺势一朵花枝别在了箴薇垂髻上，箴薇瞬间绯红了脸颊，不欲再语。

“花枝翘虽增春意，难拟戏水鸳鸯情。”说着甄渝梵向前走去，并不再多做声，颔首的箴薇侧目竟真见得鸳鸯水中戏水游情！

“哟，我可是被惊吓到了……相公你怎么出……”娇嗔的尾音还没有拖出来，便止住了。竹林转角处竟是那些姨太太的，她们居然也到了这儿。见到甄渝梵竟是和箴薇一道前来的，心里面更是窝火。而甄渝梵难得听她们故作关切的声音，便说着自己乏了，游园便无疾而终了。

离开园子的时候众姨太正欲故技重施地挖苦箴薇，不知是谁才开了个头：“我说药……”只见甄渝梵顺势一把将箴薇搂紧了在怀里，众人包括箴薇皆是错愕，力道之大任凭箴薇怎么试图挣扎，也挣不脱。越来越紧的亲近，自己只感觉到厚实温暖的胸膛。自己第一次感觉到那位赤脚大仙的话莫非就是指少爷的阳刚之气太重，需要众多女眷补足阴气。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可以这么轻松地肆无忌惮。在众姨太惊得下颚都要掉下来的氛围中，两人相拥而行，渐远……

回到府内，为防婆婆看见多生事端，两人从偏门进入，恰好碰大管家王叔，他见箴薇和甄渝梵后稍一行礼，“一切妥当？”

“是，少爷！”甄渝梵便偕了箴薇入餐堂。

婆婆惊诧于箴薇居然来了，因为很久在饭桌上就不见她的踪迹了。箴薇前脚踏入便面带难以猜测的笑意冷哼一声。众人围站在大桌周围，待到甄老爷到了，才齐齐坐下，这时候丫鬟们上来了饭前漱口擦拭的杯具器皿，一众繁文缛节之后，众人正欲起筷，婆婆竟然咳嗽一声，老爷不耐烦地照旧闭目养神，众人皆是飞速放下筷子。

“我说的大房家药姨太，你自己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点吧。”说完使劲一扔手里面的筷子，婆婆如此不讲礼节众人皆是罕见，除了上次怒打箴薇，“你明知道梵儿常年抱恙还蛊惑他去游什么园，要是受了风寒，你怎么办？你药家不是自称千古难觅的无病不医吗？怎么今儿个竟是如此不堪，连个小病也医不好。”再次怒火中烧。

“相公的病需要慢慢调……”话音未落，一盅茶水飞泼过来，殃及了周围不少人，慌乱擦拭身体的姨太太，终于睁开眼睛微微蹙眉的老爷，低着头任凭茶水顺着脸颊滴落的丫鬟奴婢们。当然最严重的还是在箴薇的脸上以及在脖颈上，细碎的茶叶，上等的茶叶炮制，因此依旧澄澈的茶水。紧闭着眼睛，像是在享受与生俱来的命运，顺应这命中注定的恶果。耳边是甄渝梵的大声谴责声，老爷也终于开口了，婆婆的哭叫声更胜从前。箴薇宁愿从前受冷遇的时候。感觉还是那个宽厚的肩膀，有力的手掌，温厚的胸膛。

闺房。

推门进入，花帐幔红缨耀眼摇曳在面前，罗裳霓虹凤冠霞披齐整放置在自己面前，感觉像是梦境一样，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向往。朱颜雕栏，翡翠壁龛。箴薇挪步缓行，生怕稍纵即逝的丁点声响也会打破这个梦境。绕过鸳鸯戏水图的红漆木屏风，来到里面，朱纱幻影后朦胧的一对游龙戏凤附身的红烛，正中间偌大的喜字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烟气袅袅，是上等的熏香。拨开朱纱帐幔，里屋彤红暖心，龙飞凤舞，鸢飞鹊喜的针绣镶嵌在每一匹摇曳的垂链上，香炉里面焚烧着自己当年从药王谷带来的“佰朵藏娇”，药引已失传多年，本是爹爹准备自己和二少爷甄欤峰婚时焚用，寓意“乱花渐欲迷人眼也唯取孤芳金屋藏。”床上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密匝陈列，甚是喜人。感时花溅泪，箴薇的泪花伴随着窗外逃进来的清风被吹开，心底的青花也在暖心中绽放……

绣枕上的那双燕儿正契合了自己的心境，零落成泥后重拾祥瑞的情绪只有自己才能了解。正怔怔出神间，后面有人进来轻呼自己，原来是采瑕，谨言慎行的她从未忘记过自己不愿被打搅的习惯。轻轻耳语几句便离开了，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神姿。

铜镜前贴花黄，描远黛，浓妆艳抹只为悦己者容。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决定是否草率，心意认定，心之所向了。只为十五花灯节与他的剪烛西窗，只因七夕月满葡藤下与他的叨叨絮语，只因他抱恙却还为自己搭建花房的耐心细致，只因有一个汉子在自己本已经是心死之年，仍把自己的出窍魂魄重新勾勒清晰，只因……

坐在床沿，盖头罩面，心中记忆刚得黄历，今日乃大吉大利之日，正如他的性情般温和，行事也是温润如雨，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却能思量得细致周微，得当适宜。

今日一切正如那日花房一事，保密严谨，终得自己动容涕零而旁人无从知晓。

思量间已被人扶起，至红烛花灯前，双双跪地。甄渝梵朗声：“一拜天地，月下余生共渡，花前双影齐舞。二拜日月，生时搀扶殷愫，奈河同行朝暮。夫妻交拜，前世姻缘，此生结发，道是难逆转是天定；天鉴赤诚，地度操行，实乃佳姻缘于人为……”说道这里，如炬的目光中饱含深情，竟然忽地一丝闪烁弥漫开来。甄渝梵竟是泣不成声了，无言而出，哽咽道：“初始，我们未行夫妻之礼，是你我不曾识，我也本是残废之躯。”箴薇正欲打断，渝梵比划了噤声的动作，继续道：“今日你我于这良辰吉日，喜结良缘！以后若我病重，我们即便可整日无言以对，却不能不用心感应彼此的呼吸，这样即便我死了也无憾了……”箴薇迅速捂住他的嘴：“于你，药箴薇只是众姨太中一僚卒。于我，甄渝梵不是大少爷，不是繁华簇锦中的纨绔，只是我的夫君，今夜不是我们的补礼，于我，今晚是大婚之日！游园是嫁娶迎接！”话音刚落，甄渝梵便紧紧搂住箴薇，窗外月明星稀，梢头蝉鸣，夜鱼跳跃，直溅得水浪翻开，沸沫层层……

4.心尘

不知道是怎样的，花房礼的事情被人传开了。像是重生般，日益丰满情绪的箴薇竟也开始担忧婆婆的刁难。不过还好自己有疑虑之时，总能适时得到甄渝梵坚定的眼神。奇的是婆婆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并未对此事多加计较追问。

但是在箴薇的心中多少还是非常地伤感，花房之礼后，甄渝梵并没有与自己共枕而眠，这按照风俗来说是非常不吉利的，箴薇可以解得他不愿行房事，但是枕拥而眠理应交相……

未及多想，婆婆已经差人前来了，门外是她贴身丫鬟徐嬷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是最响的，对于自己这个清净惯了的人来说，那声响的巨大更为凸显。不知为何脚步声行至门前便戛然而止了，似乎徘徊了很久。箴薇起身盈门而出，徐嬷一个颤栗却也把箴薇吓了一跳。

“这是老夫人送来的养补大汤汁，还请少夫人品用方好。”徐嬷毕竟是见过世面在婆婆身边呆了这么久的“老人”：了，行事颇有分寸，知道刚刚失礼了，又考虑到婆媳之间的微妙干系，现在也毕恭毕敬静候箴薇让自己把汤水放进屋去。

箴薇并不开口，也不让她进去，药王谷的人光凭这袅袅的气味便可断药性一二。对峙良久，徐嬷不由得有些不自在。正抬头欲说点什么，箴薇举袖揭篮盖，里面是玉碗乘的汤，浓郁芬芳，这一揭盖香气更是四溢，有种摄人心魄的感觉。“怎么今天厨房不用银器乘了，还特地为我开了先河，享受老夫人专享的“玉”餐具。”丢下盖子，直直落在了篮子正上方。

“这……”箴薇心底抽凉，复又打开盖子。这时候甄渝梵恰好过来，箴薇顺势端起碗，只是手不小心，碗滑落在地，汤汁尽数泼洒开去，溅得满地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当然最震惊的还是甄渝梵，因为大家都看见那汤汁溅到的植物瞬间叶片就凋零惨败了……甄渝梵看看箴薇，又看看徐嬷，“噗”的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大少爷房中。

坐在甄渝梵的床前，箴薇内心无比的欣喜，因为刚刚那口黑血是急火攻心造成的，本来以前就是体内经久漫漫的寒扰障气，本来想的是慢慢调理便可康复。孰料今日一事却是逼出了体内的大部分的阴毒。现在阶段还偶尔伴随黑血从口中溢出，因此箴薇寸步不离，跟前服侍观测。想来他是这般在乎自己才会气急败坏的吧。

门被轻轻推开了，竟然是婆婆进来了，箴薇起身相迎，婆婆红着眼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挨着箴薇坐下了，絮絮叨叨无非是感慨渝梵的病快好了，其间几次想要对箴薇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全部咽了下去，只是临走时拿起了箴薇的手，轻轻拍了三下，便离开了。

此时老夫人的背影颤颤巍巍，也实在不像是个剽悍的当家，也许只有在亲情的迷茫之下，人才能显露出各自的身份应该具备的情怀。在病重的儿子面前，老夫人也只是个家常琐事的女人。就像自己在丈夫面前，也只是个希望被爱的多情种罢了。这世间的情情爱爱本是捉摸不透的，想多了伤身，没想过又算是白过了，但伤神时的波澜壮阔，又可曾想过就若波澜无惊时该多好。

看着深睡的渝梵，额头蹙紧，眉间忧郁，看得箴薇像是出了神，伸手触及抚平了它，好像在抚平一切尘埃的粗糙，让他们变得平整。抚散所有的心尘。

但是调制好的孔雀胆仍旧不敢施用针灸法浸入肌理，因为箴薇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十拿九稳。

这一次，自己与婆婆之间互相读懂了，刚刚婆婆在手心三拍自己就是让自己三思于心，看来她终究是懂得，自己虽是药家传人，但是这病实在是顽症。不过这最后一丝希望了，如果不能治愈的话，还是会在经久之后体内寒毒弥漫，致使经脉寸断，后果甚至比前面的病还难以掌控。

推开婆婆房门的刹那，箴薇就知道自己是为甄渝梵沦陷了，没有原由的，似乎婆婆也是早就已经料想到了她会来，因此对于她没有敲门就进来的举动也没有做出更多的惊讶。只是淡淡一笑：“箴薇，你真的很聪明，有时候聪明得让人恨，又让人疼。”

箴薇只是淡淡一笑，坐下。

婆婆顺势坐下，端起旁边的茶盅抿了一小口：“你和当年的我太像了，嫁来甄府的时候也是倔强不堪的，一直到现在老爷凡事都还是顺着我，当然这也是基于老爷待我不错，我从来不像其他姨太太那样趋炎附势，只是一心爱着老爷，用我自己的方式。可是老爷年轻有为，众爱繁云，也没有多顾及到我，唯一顾及到我的老天爷只让我为甄府添丁，而且还是两个儿子。后来甄府中期败落了，中家奴妻妾便作鸟兽散了，只有我留下来跟着老爷一起打拼。”说起往事，婆婆满眼的神采，“因此，守业更比创业难，我们深深体会，更是不想甄家就此败落。而现今甄家的传人也只有梵儿了，而你自己肯定是知道的，他只爱你一个人，我有时候就在想凭什么弱水三千他只饮一瓢于你，而你的冷漠和不通情理让我真的很恨你，因为你是在精神上折磨我的儿子呀，他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却……同时我在妒忌你，凭什么同样是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华你可以享受那么多的爱，而我也只是晚来得福，等到老爷千山万水跋涉殆尽才驻留与我共食人间烟火。”婆婆摆摆手，“也罢，也罢，终了，你们是在在一起了，我以前诸多的大骂也是源于此点，因为你得到的爱太多了，我的两个儿子都爱了你，也算是我们甄家上辈子欠你们药王谷的，哎……不过薇儿，以前千万般的不是也就过去了，请你要恨就恨婆婆，婆婆再次求过你了，梵儿的病你也知道的……你也知道这是关键，请……求你务必……”泪如雨下，跪倒在地。

5.荣爱

回到房中，箴薇也知道自己确实得到了太多的爱。曾经是婆婆打骂自己，但是如今也是婆婆提醒了自己。甄渝梵的爱不仅仅只是宏伟的花房爱意，也不仅仅是春色满园的心意，更是每日与自己吟诗作赋的情意，也是每日想办法让自己舒心结重塑笑靥的恩蒂……

这般几日过去。

箴薇屏退了贴身丫鬟采瑕，取来了马钱子调和着鬼见愁在玉缸里面研磨，记忆里全是曾经曼妙的蝶影身姿在药王谷翩然舞蹈，那是还是少女，就暗许大槐树能遂自己的心意，此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还记忆起了甄欤峰初来的那一场大雨，那时他还是俊朗少年，自己深闺小姐，本应是无照面可言，偏巧因为要采山药连翘而不期而遇，那一年改变了一生的命理。

还记忆，那一日甄渝梵抱着自己焦急地来到专门为自己搭建的药房，朦胧中看见一个焦急的身影为自己查阅医术又翻阅药方，调制医治烫伤的药，想想一个完全不懂医术的人凭借着执着的翻阅查询，竟在一夜之间便觅得烫伤良方的“舒痕胶”并且命人在自己的寝殿里焚烧上好的“和合香”，有助于疤痕的快速好转。并且丫鬟采瑕昨天在婆婆的寝殿外听见了甄渝梵和婆婆的的对话。

“娘，你何苦为难箴薇呢？”

“娘亦知道错了，梵儿。请原谅娘的鲁莽，只是听信了葫芦大仙的话，说家里屡屡事端皆因冤孽债未平，但是梵儿，娘知道箴薇对你是好的，是娘的不是……”

“娘……不是为儿的怪你，这冤孽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啊……”颤抖的靡靡之音，“是我辜负了那么多人的情爱，娶进家门就算是误了人家的终生啊……娘，冤孽债是我们自己啊，箴薇待我不同，不像其他的人不闻不问，她照料我，看护我，我与她结发修好是我几辈子的福气啊……娘，咳咳……若是我有一日去了，你就让箴薇远走他乡改嫁吧，我亦不能耽误了她，她……她依旧是女儿身。”甄渝梵鼓足气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娘儿俩搂在一起哭过耳不听，其间伴有甄渝梵粗重的咳嗽声。

箴薇再见窗外日暮余辉抹去了山黛的素颜，铜镜里反射的微光照亮了梳妆台上的琉璃珠，那是初见甄渝梵时，他作为甄家的兄长赠予自己的礼物，如今静静低躺在那里熠熠生辉，灿亮如初。

明嘉靖三十八年。

甄家夫人箴薇喜得千金，府上上下一片欢腾。

客厅道贺的人散去后，甄渝梵搂着床上孱弱的箴薇：“辛苦你了……”箴薇眼圈一红，看向窗外：“要是那一年我就这么撒手而去该怎么办啊？”甄渝梵一下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要是当年你走了，药没调制出来，不久后我依旧跟你过来，我们可是做对鬼夫妻了。”甄渝梵竟然调皮地眨眨眼睛，“想想我们也会有个地府的家，地府的“鬼女儿”。”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当年，自己答应婆婆要治好甄渝梵的病，更是答应自己的心，要让甄渝梵活下去。

也是当年，箴薇服下调制的马钱子，这样一来，中毒反应如同和甄渝梵同时段的病情反映一样，便命采瑕取来孔雀胆，用自己的性命打赌试药，一点一点加大剂量，由于两药相克于体内，剧烈的反应让箴薇数度昏死过去，几欲挣扎着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醒甄渝梵，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在弥留之际，试出了药，最后一句交代的话是一句微弱的喘息声：“给……少爷……”便不省人事了。

当甄渝梵服下药后吐黑血不止，最终昏迷两天后醒了过来。那时才得知箴薇讯息，便日夜守候，本不信鬼神的他都天天上香，吃斋念佛。终于在调理之下箴薇渐渐苏醒，醒来的那一刹那，箴薇只有一句话：“幸得此生终与君相守。”而这时候箴薇因为药性的反噬作用而头发尽白，更显娇肤胜雪！

门外突然有人回报刘家派人道贺来了，甄渝梵像是没听见似的，抱的箴薇紧紧的，悄悄咬耳朵：“愿得再世常与伊相伴！”起身欲离开，头颅间竟隐隐绞痛，一看，黑白发丝竟然紧紧连在一起，好像要几生几世也挣脱不开！

老夫人房中。

赤脚大仙：“杀气东移殆尽，古说姬妾成群，恭喜甄府！”

老夫人：“何来群说，煞气东去早些，便姬妾择一，唯‘姬’独尊啊！”

两人开怀大笑道，赤脚大仙突然转身：“发髻尽青丝，或曰‘白雪姬’尚好！”

“白雪姬！”路过门前的甄渝梵默声念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