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凉水,月似寒霜。
夜色下的城池一片死寂,城外便是战场,战场上是横陈交错的尸。这里,白天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当残阳化为碧血色染红天边的时候,战场上厮杀已止、尘埃方定,双方鸣金收兵,只有那些战死的将士们还保持着死前最后的动作,你的刀洞穿了我的胸膛,我的剑砍断了那你的头颅。
刀剑,再也拔不出;眼睛,再也睁不开。画面就定格在那里。
定格的画面里却有一个影子在挪动,那是一个跛脚的老人,深刻的皱纹里塞满风霜,擎一支短烛,在堆叠的尸体间蹒跚穿梭。昏黄的烛光照出地上一张张陌生的脸,有年轻的,有年长的,无一例外的沾满了血污泥土。“这个人应该已经成亲了吧,也许膝下还有一双乖巧的儿女,真是令人羡慕呢;那个人还很年轻,大概刚从父母的羽翼下飞出来吧,风华正茂,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总是忍不住去猜想那一张张脸孔背后的故事,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不惧生死,却会将生命看的很重很重,对于那些战死的同胞抑或敌人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怀,这种情怀也只有从战场下来的人才会懂。
叠加的尸体移开,扭曲的四肢摆正,残破的衣甲抚平,污浊的脸庞擦净,这是他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他无法将他们的遗体交到他们父母妻儿的手上,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暴尸荒野,任野狗侵吞。
国家的勇士,身后不该如此凄凉!
烛光从一个敌兵的身上扫过,他看到一张年轻的脸,那还是个孩子,年轻的有些稚气。他的肚子被划破了,肠子流了一地,满身满脸的泥土污血。跛脚人小心翼翼地抹去他脸上的污秽,生怕会弄疼了他似的。如果他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儿这个样子一定会难受到死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两个儿子都把命留在了战场上,老婆子伤心过度没多久就走了,最小的幺儿去年也跟着军队去了边关,一走音信全无,留下他守着那个不成家的家。
他从未怪过孩子们,少年人怀着一个精忠报国的梦,四方征战,守土开疆,长看万里山河多壮阔,方才不虚此生。然而却从未算过他的刀下有多少亡魂,有多少破碎的家。
伐,为何而伐?
杀,为何而杀?
千百年烽烟不绝,是否有人认真的想过?
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流血漂橹,哀鸿遍野,每一寸开拓的土地下都堆满了白骨,每一锭掠夺的金子上都沾满了鲜血。所谓胜利,不过是用千万将士百姓的血谱成的一曲悲歌。
战争,从来都没有赢家!
月明星稀,乌鹊幽啼。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回去吧,即使只是一丝轻烟,一缕魂魄,都回到魂牵梦绕的那个地方去吧,愿明月为你们指引,路上也不会孤单迷茫。
八百二十三名士兵,整齐而安静的躺在战场上,夜色笼上淡淡的轻纱,战场上一片肃穆,明天还会有多少生命被永远的留在这里,他不想去想,只为今夜的英魂送行,愿他们一路走好。
当一队士兵手持火把突然把他包围住的时候,他的手还搭在一个敌兵血肉模糊的肩头。摇曳的火光照耀下,凝固的血有一种烈艳的美。
旌旗翻飞,风声猎猎,人群之中他看到一位年轻的将领,雪光铠甲,盘龙银枪,龙马背上,威风凛凛。他忽然想如果当年不曾折腿,如今也是一名跃马提枪、指挥千军的将军了吧?可是,那又怎样呢?一将功成万骨枯,无非是黄土之下、枯草丛中,再多几具无名的白骨罢了。
年轻的将军目光一扫战场上列队整齐的士兵尸体,再看向跛脚的老人,眼里有一簇火光隐隐跳动,守城数日,粮草早已不足,如今将疲兵乏,城中一片死气,他很清楚不需敌军攻城,几日之间他们就会自己溃散——没有士气的军队注定灭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千万人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身为一军统帅,他有自己的责任,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来人,把这个奸细就地正法,壮我军威!”
“是!”嘹亮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士兵的精神陡然一振,几次交战,他们早已对敌军恨之入骨,如今手刃仇人,怎能不让他们振奋?
奸细?跛脚人有些迷茫,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那样慢慢的扫过,似乎要将每个人都认认真真的看一遍,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了,他是奸细,他是奸细……
如果一个“奸细”可以挽救一军将士、一城百姓的话……
那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旦日,城门之上赫然挂了一具佝偻的尸体,军中皆传那是一个奸细,被他们的将军正法以祭烈士英魂。
第三日,再战,大败敌军,围城之困被解。
是夜,夜凉如水,月似寒霜,战场之上,凝固的血、横陈的尸一如前夜,只是少了一盏白烛,唯有枯枝上的乌鹊一夜幽啼直到天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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