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公社化没有解体之前,每个生产队的晒场上都有场屋。土坯墙,麦草顶;大多隔成三间。一间放生产队的大件农具,比如犁、耙之类;社员上下工也有把锄头草杈镰刀等暂存此处的,省得来回携带,爽利。一间是牛屋,一头,两头,甚至三头。耕牛的头数大致可以反映这个生产队的穷富水平。还有一间,当然是饲养员住的了。饲养员一般都是老人。我还记得,那时我们那里的饲养员姓“毛”,我们孩子就叫他“毛大爷”。饲养员“毛大爷”的职责也不惟是服侍耕牛、收掇农具、察看天象、守场打更和安排上工社员茶水,甚至暂时看护带到地里的奶孩子也在他份内,这样的老人必须同时具有善和、负责、勤勉、农事经验丰富等素质才堪称任。
农村的孩儿们总是喜欢到晒场上去玩。成群结档的。平整的土场地可以用来摔跤、滚铁环、抽陀螺,高低错落的草垛是捉迷藏的最好掩体,打场用的石磙、脱粒用的滚筒都可以用来做嬉戏的玩具。晒场就是乡间儿童的游乐场。即便是破旧的场屋也可以给孩子们带来无穷的乐趣。朝外的泥墙上缀着无数的洞眼,像鏖战后落下的杂乱弹孔,那是历年来野蜜蜂苦心钻营的巢穴。春天在场屋的土坯墙面上,逮蜜蜂是最好玩的。孩子们一般左手执一个洗干净的墨水瓶,把瓶口斜置在孔口,右手用一草茎伸进孔中轻轻挠动,那蜂儿便很不情愿地慢慢爬出来,落进等候的瓶中。有时,一个洞里竟陆续爬出四五只之多,也不知道是否就是一个家庭。孩子们逮来蜜蜂却并无恶意,只是想近距离地观察和揣摩它们,很是优待“俘虏”,不但细心地在瓶盖上钻上小孔以通空气,还给它们采来金灿灿的菜花。可这些小东西哪里顾得上享受,在花瓣中间慌乱地拱来拱去,直到累得不肯动弹。孩子们赶快旋开瓶帽,把它们一一倒出。只一会儿功夫,它们便先后挣起身来,振起翅膀飞走了。
夏天时,我们孩子们喜欢牵着老牛下河洗澡,这也正是它极愿意的,往往它老淹在水里赖着,不肯上来。原来热天牛虻蚊蚋多,牛的尾巴和大耳朵来不及招呼,宠大的牛身都被叮出了点点血珠来。但孩子们却得以在牛身上拍来大量牛虻,一只只收进火柴盒中,用来作为钓鳝鱼的饵料。钓上来的鳝鱼用草茎穿成一串,拿回家让奶奶煮饭时在锅里一炖,下饭得要老命呢。
秋天顺着堆粮食的粮梯,孩子们攀上场屋的屋顶,个个伸着脏黑稚嫩的小手,沿着灰蒙蒙的梁檐,掏玩茅草屋顶旮旯里的鸟窝里的鸟蛋,那是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
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场屋玩,纯粹是为了听毛大爷讲故事。这季节毛大爷最闲。老牛也闲,它在场屋前面太阳底下安详地卧着,嘴里不紧不慢地反刍着草料,像在安然地思考着什么。孩子们就倚在它暖和的肚皮上听故事。老屋,老牛,老人,老故事,在明媚的冬日营造出一派古朴的温馨。毛大爷年轻时在地主家扛长工,是一把好劳力,但由于家贫,没有女人肯跟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所以他特别喜欢孩子,喜欢说故事给孩子们听。他一辈子本分做人,却也挨过批斗,原因是:他出生时父母请私塾先生按着家谱“泽”字辈起了个名字叫“毛泽大”,喊了几十年了,“文化大革命”被人抠了字眼,说胆敢揩领袖的油,狗胆包天、罪该万死!斗了这个老实人几回,造反派感到索然无味,给他另起了个革命的新名叫“毛卫华”了事,但这名字终究没有喊得出去……毛大爷七十岁那年给自己置了寿材,三遍漆漆得油黑发亮,放置在农具室一隅。一天晚上狂风大雨,大爷这间房里漏雨如注,不得已逃进农具室睡进了棺材里。从村里最先赶来的一个社员进来拿锹放水,大爷听到响动,推开棺盖伸出头来探看时,正好一个电闪掠过,那个社员吓得怪叫一声冲了出去,竟然就疯了,通庄都听见他在雨地里喊鬼的哀号。毛大爷过意不去,恹恹成了病,过了一个月真的睡进了这具棺材……
十几年后的前几天,我回乡下看看,想缅怀一下儿时的旧地。乡下的表兄告诉我,当时的晒场场屋现如今已成了一片田畴。看看沧海桑田,时光可以改变一切。可童年的晒场和场屋已镌刻在我心里,这却是光阴奈何不了的。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4-10-13 20:45:1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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