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5年的那片油菜花,在张仪村北地里恣意汪洋地开放着。二嫂听到媒人对她说:
“春枝,这是抬头村的谢进起。”
个头不高,倒很精神。二嫂的目光一飞而过。
“噢,来啦?”二嫂礼貌地招呼二哥。
“让你们久等了。”二哥得体地微笑着。“久等”这样的词语不是一般乡里人所敢用,从二哥口里出来却是如此的自然,大约这就是知识青年的“层次”吧。二嫂感觉到了,心里微微一动,脸上轻轻一烧。
媒人说:“你俩说会儿话吧,我到那边拔点猪毛菜来。”
二嫂说:“春莲,你?????早回来。”
媒人,就是春莲,笑了笑,没答话,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悠悠的走开了。
二哥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今年二十三,在俺村教学。俺爹,俺娘,俺哥,都是党员,五代都是贫农,这些,媒人都给你说了吧?”
当然说了,二嫂心里笑:我就是冲着你这成分好,图你有个革命家庭才来相亲的。但二嫂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也毫不示弱地来了个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绍:“我今年二十二,属猪的,家里也是五代贫农。我在俺队里是妇女队长。”
“这挺好。”二哥像是总结似地说。二嫂从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听出了“同意”“合适”“般配”之类的意思。她忽然想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单刀直入的问:“你参加革命组织了吗?”
二哥矜持地笑笑,答:“豫北派的。”
二嫂感觉俩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温暖地回应:“我,红联派。都是革命组织。”
“豫北派”“红联派”是当地两个最大的革命组织,两大派别几乎囊括了方圆几十里内追求进步的青年男女。既然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同志,又怎能不牵手呢?二哥说:“我愿意罢。你,说说你的态度。”
二嫂说:“我也……没意见。”
没等到春莲拔完猪毛菜回来,一段姻缘已经生成。
趁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就到公社民政所把婚定了。
国家提倡晚婚,革命青年当然不能唱反调。之后的一段时光,二嫂和二哥都在忙着。二嫂忙着带领生产队的女社员搞生产:春天开荒、运肥,夏天忙灌、抢割,秋天忙种、忙收,冬天挖河、修渠。二哥呢,忙着教书育人。教书育人之余,还被大队抽去搞各种活动,写标语啦,组织宣传队啦,带领学员们学《毛选》啦,甚至,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他还忙中偷闲跟一位老中医学了点针灸手艺。
俩人偶尔见见面,除了谈革命谈建设,也谈一下婚事。
1967年冬日,在红联派的一次集会上,二嫂听说豫北派被革委会定性为“工农工运团”,成了反动组织。这消息相当于在她和二哥之间突然划出一条鸿沟,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是非彰显,黑白分明!二嫂多方求证,消息千真万确,连革委会给豫北派定性的文件她都亲眼见到了。但她还期盼着:派别是派别,个人是个人,进起他本人也许会很快醒悟,回头是岸吧。
她托人打听二哥的情形,被托的人回话说:谢进起现在情绪很低落,他不明白一个满腔热血闹革命的革命组织怎么就成了反动组织?也就是说,他不仅没有反思,还有些抵触,还有些不服气。二嫂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似地不安起来。
1968年春末夏初,二哥被勒令停止在村里教书,当然,也随之被停了每月6元钱加工分的教师待遇。二哥陷入了深夜难眠的苦恼之中。而就在这个时候,二嫂做出了那个多年以后仍让她忐忑不安的决定。
对于自己当初提出解除婚约的决定,多年以后,二嫂是这样解释的:“那时候我是团员,是大队和胡村公社团支部委员,是劳动模范,是学毛主[xi]著作积极分子,整党的时候还是群众代表,几乎没有不参加的会。痴迷的追求进步,狂热的投身革命,觉得一切问题都和革命有关,终身大事更是革命问题。”
媒人春莲把话带给二哥,二哥阴郁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以不可动摇的语气说:“我不同意。”
二嫂问春莲:“他说他为啥不同意?”
春莲说:“他认为自己本来就是被冤屈的,这一解除婚约,不更坐实了这种说法吗?他说等他被洗清洗白了,马上就同意解除婚约,麻烦你再耐心等一等。”
也有很多人做二嫂的工作,劝她不要分手,说对方的家庭成分到底还是不错,个人站错队也不算大错误,改过来还是革命同志。二嫂就借坡下驴地收回了决定。——其实,她早就在心里把二哥当成了一家人,做那个分手的决定,她心里又何尝不纠结万般呢!
但二嫂不知道,这段小小的插曲,像一把看不见,摸不着,挥之不去驱之不走的小刀,在他们的婚姻里长久的飞舞,伤害了二哥敏感的自尊,也伤害了她太多的幸福时光。
二
二哥的黑暗日子很快过去了。1969年,豫北派被重新认定为革命组织,二哥也得以平反。村教师的位置上已经有了人,有关领导就推荐他去王什(音shi)公社上高中。被推荐上高中不仅意味着是一种荣誉,还意味着有新的前程。二哥又拿出那管沉默了许久的竹笛,反反复复地擦拭。
班上的同学,年龄最大的二十六岁,年龄最小的十六岁;有的已结婚生子,有的还乳臭未干,但,革命不分早晚,进步无论长幼,大家照样相处得其乐融融。上学放学的路上,二哥的竹笛声经常悠悠扬扬地飞。
就在二嫂认为一切有关婚姻的不愉快都已经过去时,二哥托人带话来,说要解除婚约。
“说啥呢!”二嫂以为人家开玩笑。
等人家把话又认真地重复一遍,二嫂才赶忙在水裙上搓搓手,很严肃地站起来,追问:“为啥?”
“进起说,明天下午,在咱们村北地里,见面给你答复。”
来人走了,二嫂慢慢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继续洗那一堆生产队里分下来的胖瘦不一的萝卜。到底为啥呢?她的脑子里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
那是一个阳光把枣树影拉得很长的下午,在张仪村北地里,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切肤的凉意。二哥的话像几颗被晒得又干又硬的枣子,甜味已失,却很硌牙,他说:“一定要离!”
二嫂的气也上来了,冷冷的顶回去,说:“离就离!”
二哥说:“那好,后天上午十点,民政所见。”说罢就走,像要摆脱什么似的,头也不回。
二嫂也转了身赳赳地离开,走了一箭地远,才想起还没来得及问问为啥,回头去看,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二嫂下意识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是秋末,忽然迟迟缓缓地来了场慢性子的冷雨,沥沥啦啦,堵着太阳的路。风却成群地窜出来,把漫天的水汽搅得横一片斜一片的。经历了第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后,冷雨变成了冻雨,很多人被这恶劣的天气封在了家里。说好了让春莲陪着一块儿去民政所的,可这鬼天气,让春莲立马打了退堂鼓。爹也不让她去,不放心那七八里难走的路。二嫂对着雨茫茫的天,愣了好大会儿。邻居二婶掐着麦秸辫子来串门,二嫂才顺势打消了去民政所的念头。
那天,二哥在王什民政所等了整整一个上午。
天空稍微见点儿暖晴的气色,二嫂就急急地拉上春莲去王什公社。在王什街上,正撞见放学回家的二哥,二哥像个陌路人似的从她二人眼前飘过,连个招呼都没打,两手托着那支横笛,旁若无人地吹着回家去了。啧,这人咋这样!不理我也罢了,人家春莲又没得罪你,怎么不跟人家打个招呼?还高中生呢。哼,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过上午躲不过下午!
下午,二嫂在街上堵住了二哥。二嫂责问二哥:“叫我们来办离婚手续,为啥见了躲着走?”二哥质问二嫂:“上次约定的时间,你为啥没来?”二嫂解释:“又是风又是雨的,也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慌啥。”二哥梗了梗脖子,话中带刺地说:“去年你就慌了。”二嫂顶一句:“那你当时干啥了,拖到现在?当时你说不离就不离,现在你说离就离?”二哥被绕糊涂了 ,问:“你到底是离还是不离?”二嫂觉得这话里有挑衅的意味,立马回道:“离!怎么不离!”
两个人枪来箭往,激战方酣,春莲想劝,可一句话也插不上,急得在一旁直搓手。眼看着两人扭转身朝民政所走去。
公社大院里人山人海。二嫂忽然想起来,这两天正开公社、大队、小队三级干部会议。听说有人闹离婚,而且是没有举办婚礼的一对儿未婚小夫妻闹离婚,人群呼啦啦围了上来,民政所的房门外成了一片不是会场的会场。
公社秘书贺志强兼管这档子事,他有模有样地让两个人陈述离婚的理由,然后,他大手一挥,总结了一句:“一切原因归刘少奇。互相体谅,此婚不离。”二哥肚里还有气,嚷嚷着:“在我最困难时提离婚,她那是打击我。”贺志强问:“进起啊,伟大领袖毛主[xi]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下句是啥?”二哥条件反射般地接道:“风物长宜放眼量。”
“这就对了。”门外挤进来一个人,是二哥的小学老师李爱田。李爱田进来就吵二哥:“出什么洋相!快跟我回去。”又说二嫂:“春枝,你也回去,有啥话回家说。”
婚,没有离成。婚,也离不成——二哥的大哥在公社搞社教,早就叮嘱过贺志强“不能离”了。二哥和二嫂哪里知道!
既然不能各自飞,那就共栖一棵树吧。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腊月二十四日,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二哥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把二嫂迎进了家门。
张仪村的姑娘春枝,从那天起,成了二嫂。
三
新婚第三天,新郎陪同新娘回娘家连住九天,谓之坠九,是豫北地方的一种婚俗。坠,当地方言就是赖着不向前走的意思。以一个“坠”字,表明新娘对娘家的眷恋不舍。九,谐“久”之音,是对婚姻长久的祝福。腊月二十六日,吃过婆婆备下的早饭,二嫂二哥简单的收拾一下,就向着常张仪村出发了。
交通工具是两条腿——结婚时的飞鸽牌自行车是借来的,早还给人家了。二哥在前面,二嫂在后面,一前一后出了村。出了村,二嫂觉得二哥该和她并排走了,可二哥头也不回。觉得二嫂快赶上了,二哥就加快摆腿的节奏;估计二嫂落下很多,二哥就放慢脚步。苍苍天空下,曲曲乡路间,两个人要快都快,要慢都慢,像是警察追小偷。二嫂撵不上,气得坐在一个大土疙瘩上休息。二哥走出一段距离,也找一处凸出的树根蹲下。二嫂一直坐,想看二哥反应。二哥急性子,最先耐不住,起身喊:“春枝,你到底还走不走?”二嫂想想,这是回自己娘家,又是新婚,可不能闹别扭,就站起来想跟过去。谁知二哥还是像个向导似地走在前面,直到进娘家门,二嫂都没能追上二哥。
这样的情景后来经常出现在二嫂的梦里,每一次,二嫂追二哥的背影都追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二哥像一朵飘飘忽忽的白云,明明白白在眼前,可无论如何就是抓不住。二嫂觉得累极了。
才住了四天,二哥就要回抬头村,二嫂也同意,因为这天已是大年三十了。但分歧还是产生了:天不亮,二哥就起了床,说不吃早饭就走;二嫂的意思,是吃了午饭下午走。二哥就急了,说:“年下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儿,早回去还能准备准备,回去晚了还能做个啥。”二嫂说:“家里爹娘啥不准备好,非指望你?”心里埋怨二哥不体谅人。
二哥说:“你不走,我走。”
二嫂赌气说:“那你上午走吧,我下午走。”二嫂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只要他说句好话,还是会顺势依了他。毕竟,成双来,单零去,于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那中,”二哥却较起了真,一边三下五下地洗好了脸,一边示威似地说:“这可是你说的。”
二嫂闷闷的没说话,她不相信他真的会撂下她一个人独自回抬头村。
二哥出去片刻,回屋来,说:“给咱爹说过了。我走了啊。”爹在二哥的后边匆匆跟来,连声挽留:“再急也得吃了饭走啊!闺女,快做饭去!吃了饭你们一块儿回去。”
二哥不好意思坚持下去,勉强留下来,熬过了一顿饭的时间,放下碗筷,又说要走。爹说:“那你们就回吧。”二嫂觉得二哥很不给面子,犟脾气上来了,非要下午走。
二哥就真的自己一个人走了。
家养的那只大公鸡来脚下觅食,二嫂一脚把它挑出去老远。大公鸡像一位长久被宠爱忽然被训斥的孩子,惊惧而又慌乱地扑棱着翅膀跑走了。
下午,在家人的劝说下,二嫂孤孤单单地踏上回婆家的路,脚步迟缓而犹豫。
除夕应对一帮帮闹洞房的侄弟姑嫂初一拜年起五更吃团圆饭初二东庄西村走亲戚初三姥娘家照着老规矩宴请——终于到了初四回娘家的日子,二嫂轻轻舒了口气。
“进起,你把我送到张仪吧。”二嫂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二哥在忙着收拾院子,头也不抬地说:“家里也没有车。不送你,是你自己走路回;送你,还是你自己走路回,还送个啥。”
二嫂的心里就有些疙疙瘩瘩,她不想强人所难,硬撑着笑脸向公婆道了别,一个人出了抬头村。
奶奶在院门口迎着,见了二嫂,直往她身后瞧。二嫂喊了声:“奶奶。”奶奶转一转被皱纹挤压着的眼睛,探寻似地问:“你——自己来了?”
二嫂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俩人生气了?”奶奶小心地扯住了孙女儿的手。
“冇。”二嫂不想大过年的让奶奶不高兴,圆了个谎说:“家里有客,他来不成。”
奶奶大智若愚地瞅了孙女儿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忙转过话题,笑着说:“快回家,几天不见,奶奶心里空落落的。”
不几天,就是元宵节。二嫂被奶奶“赶”回了婆家。一家人自是笑脸相迎,婆婆还特意备了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好菜,二哥也问了二嫂几句寒暖,二嫂觉得所有的委屈一扫而光。她自己也禁不住感叹:女人啊,总是太容易满足。
在这样一个好气氛中,正月十六,二嫂回门。回门,也是豫北婚俗,由娘家父兄驱车来叫,回娘家小住。这一仪式的重要意义在于,回门之后,新娘子此后就可以自由来往于娘家婆家,不再受局限。但,逢各种节日,是必须在婆家待着的——她已经归属于这个新家庭了。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乡村里重要的节日。新娘子在这一天有一个重要使命:给婆家添囤。添囤,就是添粮食,就是为这个家添福加财,这其中不仅有对家庭新成员的祝福,更有对家庭新成员的期望。二嫂提前几天就回了婆家。
二哥还在上他的高中。二月一日清早,二哥拿了书本准备去学校,二嫂问:“学校不放假?”二哥说:“明天正好礼拜天。”二嫂也很高兴:大家可以团团圆圆地过个节日了。
晚饭,二哥没回来吃。问同村上高中的其他人,说二哥还在学校里,可能有宣传任务。晚饭后,二嫂坐在西厢房里,纳着鞋底静静地等。月光照在院中那棵还未从冬眠中完全醒过来的石榴树上,石榴树斑驳的影子投射在红红的窗纸上,红红的窗纸上是二嫂不断张望的目光。夜很静了,对面厨房灶间里,有享受着余温的蟋蟀在寂寞地轻吟。当窗纸上石榴树斑驳的影子开始摇摆,二嫂知道,起风了。
这夜晚啊,比那东北地里的麦垄还要长。
第二天早上,二哥回家。二嫂问他:“昨晚咋没回家?”
二哥振振有词:“老师回家过礼拜天,我替他看学校了。”
二嫂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替人家看学校?人家有家,你是天地间石猴一个对不对?!”
公婆也说叨儿子,也劝媳妇,二哥二嫂不好意思争执下去,开始准备添囤了。
四
二哥心里的那个结始终解不开:他无法彻底原谅妻子曾经在他人生低谷时的背离。他结婚,只不过是因为男大当婚,只不过是父母之命不可违。他认为,他给父母娶来了个儿媳妇,只要她孝敬父母、和睦家人,就够了。只是,他忘了自己也是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生命,也需要精彩,需要爱。当然,他同样忘了,妻子也绝不是为了做人家的儿媳妇才嫁到抬头村的。
年轻的二哥,还没有学会静静地思考,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那个沸腾的年代。年轻的二嫂,也注定有一段长长的瞩望。
二月二之后,二嫂又回张仪村住。
清明节,王什有传统的大集会,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会赶来,或买,或卖,或看大戏,或相亲,或串亲戚,或什么都不干,就是来看人看热闹。抬头村离王什不过一里路,自然也是远路赶来的亲戚们的落脚点。二嫂想着二哥会来张仪村叫自己,但一直等到清明节那天早上,连二哥一句话都没等来。
二嫂跟着姑姑去烧纸,去了集上。
“打到当权派!打到刘建勋(注:刘建勋,时任河南省委书记)!
忽有一阵激昂的口号声传来,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来,一队情绪饱满的年轻人排着队开过来。姑姑眼尖,指着那个领头喊口号的小伙子,忙叫侄女:“春枝快看,那不是进起嘛!”
是他,谢进起。
几乎在同时,二哥也看到了二嫂她们,但他很快扭过了头,喊着口号向前走了。二嫂心里一凉,要到下午才掉下来的小雨,提前在她心里下起来了。
二嫂住在娘家,打了一阵持久战,转眼间就到了麦穗儿齐的四月。二哥对二嫂至今不理不问,可让二嫂犯了难:回抬头村吧,不知人家啥态度,说不定就是自找没趣;不回吧,人家又没说离婚,眼看快到麦忙季节,还赖在娘家,理亏。
思前虑后反复斟酌夜不成寐辗转反侧二嫂脑子都大了,最后决定回抬头村。
公婆小姑热切迎接,二哥照常上学或参加生产队劳动,不冷,不热,没有白眼相对,也没有任何解释,回来了就是回来了,就这样。也是在那个时候,二哥毕业了。
毕业了的二哥积极参加队里的劳动,有看场守垛的事一定会主动要求参与。整整一个多月,二哥很少在家过夜。二嫂知道,他还在有意躲避她。
有天晚上,二哥在东地里看麦,天上忽然没头没脑地泼下大雨来。二哥狼狈地卷了凉席往家奔。大雨也惊醒了二嫂,她惦起了地里那个人。她想送雨衣去 ,外边电闪雷鸣的让她害怕,正想着是不是喊起小姑银爱一块儿去,传来了哗啦啦拨院门的声音和二哥的打嗓声。二嫂忽然起了新主张。
二哥啪啪啪啪地敲门。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二哥大声喊:“春枝!春枝!”
二嫂在屋里不吱声。
二哥急了:“睡那么死?你到底开不开门?”
二嫂慢条斯理地开腔了:“这屋冇你咧地儿。”
二哥无奈,只好自己端开屋门,抖着一身雨水钻进来。煤油灯蓦地亮了,灯光下,是二嫂怨艾又得意的目光。二嫂说:“无情汉呐,这是老天爷要赶你回家。”
擦着冰凉的雨水,二哥的心里却莫名地蠕动起一道浅浅的暖。他没有细究,也懒得细究,他一向认为,跟女人一样爱动感情是没出息的,不是大丈夫。
但,从此之后,二哥对二嫂说话明显地加了点温度。
可惜,命运又来打搅他们了。一九七零年农历六月十三日,二哥被大队推荐,要去鹤壁当工人。二嫂不乐意二哥去,拐弯抹角说很多理由,盼着能动摇二哥。二哥是什么?是一只白天想夜里盼,做梦都是大天大地的鹰,好容易有了冲出去的机会,他激动还来不及呢,咋会乖乖收敛他的翅膀!
唉,长城边,古道旁,那就送一程吧。
二嫂送二哥一同到了清丰县城。全县要去一百多人,因为没有全部到齐,有两天停留期,大家都住招待所。招待所是来招工的鹤壁六矿赁下的,在县城南街,离县一高不太远。王什公社来了六人,六个人都认识,自然聚在一起。大家放下行李,闲喷了一阵子,觉得无聊,爱善说:“去一高球场看打球吧。”众人立刻响应,站起身就往外涌。二嫂对看球不感兴趣,就呆着没动。等屋里空下来,她挪到窗口边,从二楼往下看,招待所大院里人来人往,赶集似的,但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她已经看到爱善、振军、铁生他们消失在大门外了。她的眼神有些空洞。
这时候二嫂听到喊:“春枝,来吧。你自己在那儿干站着有啥意思。”循声找去,见二哥在楼下仰着脖子,向她所在的二楼窗口招手。他落在最后,他竟然没有走!这意想不到的温暖带给二嫂太多的甜蜜,她立刻转了身,跑着下了楼。
球场上龙腾虎跃,球场边呐喊阵阵,爱善他们看得津津有味,也不时跟着嗷嗷欢叫。二嫂懒得看,在边远处倚着一根电杆,瞅天,瞅云,累了,就蹲下去,瞧对面瓦垄上那几棵杂草,瞧脚下那一队出操的蚂蚁。不知什么时候,二哥走了过来。二嫂说:“你陪他们看吧,我没事儿。”二哥这次倒没含糊,说:“不想看,那咱先回去吧。”
四十年后,二嫂提起那个场景时,眼睛里还闪着润润的光,那是快乐的光、幸福的光。
五
大山深处,地下几百米,是黑暗的世界,也是青春沸腾的世界。虽然煤屑飞扬,住房简陋,可毕竟,自己不再是蹶腚刨土的农民,是国家的人,是吃商品粮的国家的人了。大家很是新鲜了一段。
然后,就是习惯,就是平淡;再然后,就是想家,准确地讲,是想家里的爹娘,想家里的媳妇,或者孩子。于是,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会动情地聊起在家乡的日子。
大家注意到,二哥很少提起二嫂,好像他单身似的。就有人想了个主意。
秋末,天明显的凉下来。铁生从矿上回来一趟,捎着二哥一封家信。信上,先问了问父母的身体状况,再简单地讲了自己到矿上后的情形,其他在正文里就没有了。信不长,只有半页纸。二嫂快要失望时,在信的落款和日期后,又发现了两行添加的文字,首尾用小括号括着:
(快入冬了,棉衣被子该拆换了,你有空就来,没空就算了。)
很明显,这段话是专门写给二嫂的,是希望二嫂去矿上。
那时候二嫂住张仪村,正带着队里的女社员剜红薯,想去矿上,又不好意思走开。奶奶坚定地命令她:“再忙也不要管了,去吧!”
九月九日那天,二嫂跟随铁生,坐上濮阳通鹤壁的小火车,找二哥去了。
二哥住在六矿一个集体宿舍区。
铁生带二嫂刚进大门,就见二哥端着脸盆子在水龙头下接水。二哥意外,但不是惊喜,是责怪:这集体宿舍咋住家属?这不添乱来了吗?觉得媳妇不懂事,皱皱眉,暗暗哼一声,也不打招呼,关了水龙头,端着一脸盆子水自顾自地回宿舍了。
二嫂觉察到了自己不受欢迎,心里一沉。
进屋,众人纷纷招呼二嫂。有人问:“还没吃饭吧?”二嫂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她还是强打着笑容,客气地说:“吃过了。”铁生偷偷白了二哥一眼,故意对着二哥说:“哪有啊,还饿着肚子呢!”工友们你抢我夺地去买饭,二哥这才一半嘟囔一半解释地对二嫂说:“你看看,这么多人的集体宿舍,咋住啊?”二嫂抿着嘴唇不说话,她有些后悔来了。铁生朝二哥嚷道:“住哪儿?活人能让尿憋死?”爱善一边想,一边自语:“南面新盖的办公室还没用……”一句话提醒了大家,都说好。南面新盖的办公室还没启用,虽然门窗还没安好,但是干干净净,离这儿也不远;再说了,矿上木料多,三下五除二就能拼凑出门窗来。
晚饭后,众工友就帮着挪二哥的铺盖,找木料,搭门窗,一个“新家”很快做成了。正好矿上放电影,大家拥着二哥二嫂又去看了场电影,这才觉得完成了撮合二哥二嫂的光荣使命,该睡觉的睡觉,该上夜班的准备上夜班。二哥领着二嫂沿着矿区疙疙瘩瘩的路回“新家”。
二哥前面走,二嫂跟不上。二哥着急地催:“走快!”二嫂赌气说:“我走不快。”二哥急得直哼哼,愈加显得不耐烦。二嫂委屈得想哭,她还没有告诉二哥,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这时候,身边来来往往的还有人,二嫂忍了忍,没哭,也没说话。到了那个大家帮着收拾好的“新家”,二嫂终于把憋了半天的气都倾泻了出来。
“你这样冷待我,哪有一点儿夫妻的情分?”
一提“情分”二字,二哥对二嫂的“新仇旧恨”都跑出来了。二哥说:“本来就没什么情分。”
二嫂恼了:“那还在一块儿过个什么劲儿!”
“冇劲儿就不过。”二哥的臭脾气上来了。
二嫂无力地往地铺上一落,就扑哒扑哒地掉开了眼泪,喘息了一会儿,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来,就质问二哥:“那你为啥还写信让我来?”
“我啥时候叫你来了?”
“你甭耍赖!是谁在信上说‘快入冬了,棉衣被子该拆换了,你有空就来,没空就算了’?”
二哥一头雾水,愣愣地瞅着二嫂。
“在信的日期下面,还用小括号括着。”二嫂的眼神里泛起一阵嘲弄的笑意,死死地逼着二哥。
二哥醒过神儿来,赶忙辩解说:“咳,那肯定是铁生爱善振军庆华他们偷着给加上去的。”
二嫂的心里忽然连刚才的怨也被风吹走了,空空落落的。她收起了眼泪,说:“我不该来。我明天走。”
窗上一块挡风的硬纸壳被夜风吹下来,二哥起身去整理窗户,他没有说话。
第二天,二嫂没有走成。倒是二哥,被庆华爱善他们噼里啪啦地训了一顿,二哥就留二嫂又住下。
十二天后,二嫂坚决要走。二哥说:“还没发工资。”二嫂说:“我又不是来找你要钱。我兜里还有六七块,来时爹给的,够车票钱了。”二哥不放心,还是向工友老周借了二十块钱,放在枕头下,并交待给了二嫂。“你慢慢收拾吧,下了班我送你。”二哥说。
没等二哥下班,二嫂就去汽车站了。二哥回到“新家”,顺手掀了掀枕头,发现那二十块钱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以为二嫂忘了,抓起来就往车站追。去清丰没有直达的车,必须先到安阳。到车站后,二哥挨着搜寻去安阳的车。二嫂已经上了车,一直有所等待的她首先发现了二哥,就喊:“进起!”
二哥匆匆走来,隔着窗口把那二十块钱递给二嫂,一边埋怨:“给你说想着点想着点,咋还忘了呢?”二嫂说:“我没忘。”一边往回推,“我不要。”二哥知道二嫂对自己还有意见,也不便多说什么,只管往二嫂手里塞,二嫂就接了过来。
车开了。
到安阳,排队去买票,才知道当天去清丰的车已经没有。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说是去濮阳的车还有,二嫂就去另一个窗口看。买票的队伍长得不见头尾。二嫂急得在队伍边上走来走去,情急之中,发现队伍中有一位熟人,是胡村水利局的,在一起开过会。二嫂就过去招呼,并托人家给买一张票。熟人说:“我也正急呢。亲戚托我买的东西还没买,正好,你来替我排队吧。我去买东西。”二嫂仿佛一把抓住了希望,舒口气,说:“好。”就替人家在那里蠕动着排队。
买完票了,还有半小时才发车,二嫂有些饿,想起没有粮票,还是买不到吃的,就叹口气:自己饿着也就罢了,肚里的孩子也跟着受罪!
“快来吃包子!”熟人用草浆纸捧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走了过来,真诚地招呼二嫂。客气这时候反而显得造作,再说肚子也不允许客气了,二嫂接过熟人递过来的一个包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想起这次鹤壁之行所受的种种委屈,两颗饱满的眼泪忍不住地滚落下来。
六
“新媳妇不过冬,好死老公公。”冬,指的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冬至,乡里是把它当做节日来过的。大家当然不会相信这句话,但为吉利起见,极少人愿意违背这习俗。婆婆就让小姑银爱去张仪叫二嫂回抬头村来。
二嫂回到了抬头村。
二嫂的的行动已经不大灵便,看村里几个和自己同样的孕妇被丈夫照顾得跟国宝似的,很羡慕,很伤感,很盼望二哥能回来。二嫂等了小半个冬天,也没等到二哥来看自己,而人家铁生、振军几个都回家来过了,咳,这个推不走抓不住的人啊!
下第三场小雪的时候,二嫂给二哥去了一封信,问他啥时候回来。
入腊月,二哥才回信,信里说二嫂:“过年的时候,你在抬头或张仪,都中。”根本没提自己过年回不回家的事。二嫂看完信,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发呆:这空荡荡的西厢房,这肚子里没有爸爸给予喜悦祝福的孩子,这无人理睬的思念,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像一只来回迁徙的候鸟那样,二嫂又孤单单回了张仪村。那里,毕竟还有生她养她的熟悉的土地,还有疼她爱她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腊月二十八日,弟弟结婚,二嫂前前后后地忙了几天。快过年了,二嫂开始剁饺子馅。一个人剁着剁着,就想起了在鹤壁和二哥说离婚的那番话来,也不知人家讲的是气话还是心里话。快过年了,自己在哪儿过呢?娘家,自己咋给街坊四邻解释?婆家,至今没人来叫……
二婶儿来给她送萝卜丝,见她流泪,忙问:“你咋啦,妮儿?”
二嫂把心里的纠结和盘端给了二婶儿。
二婶把话转给了二叔,让他拿主意。二叔说:“那就是咱闺女的家,咋不回呢!回!”第二天下午,二嫂被弟弟用自行车驮着,回抬头村。
进村头,过打麦场时,二嫂下了车。在场里跟其他孩子玩“踢方”的十来岁的二田顺,看见二嫂就打诨:“二兔得,恁老头得来了。”
跟嫂子插科打诨,是豫北的普遍民风,这大约是几乎密不透风的封建礼教给人性留下的唯一缺口吧,乡间因此才多了些活跃的空气。至于为什么叫二嫂“二兔得”,连二嫂自己都无可考证,想来是二田顺一样的毛头孩子的信口胡诌。而“得”字,实是“子”在豫北的代用;“老头得”,即老公。
平日里,二嫂那张嘴也不饶人,可今天,听了二田顺的话,二嫂的腿一下子酸得走不成了。进起已经回来了。他回来为啥不去叫我?人家不叫,我这是去干啥?
已经有来往的村人跟她打招呼,二嫂只好迈着机械的步子往家走。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她设想了无数种等待她的场景,她不知道,究竟哪一种会是最后的真实。
二哥就在院外屋山下闲站着,见二嫂来,迎上去招呼:“二弟昨天结婚了?”“嗯,结婚了。”二嫂摸不透二哥的虚实,不敢贸然热情或发火,也淡淡地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二哥迟疑了一下,说:“才回来。今天才回来。”
进到院里,二嫂一眼就看见堂屋天窗上晒的那双鞋,那双二嫂亲手做的鞋,已经晒得半干。哼,这是穿湿了才晒的。据此推算,起码是前天回来的。后来,二嫂了解到,她的推算基本上是准确的。二哥当时已经到家三天了,爹娘让他去张仪叫二嫂,他竟然梗着脖子说:“这过年下她不知道来?还非要人去请?你们要去叫她,我就走。”他说这话的时候,二嫂正在张仪剁着饺子馅抹泪儿。
年初五,二哥回六矿上班了。
那时候烧煤烧炭,都是人力去矿上拉。从抬头村到鹤壁来回五百里路,一辆架子车,几百斤重的煤或炭,就凭这一膀子力气拉回。为了二嫂过月子吃饭方便,公公跟人结伴去了矿上拉煤,顺便看看儿子能不能回来。二哥其实惦着这事呢,算着儿子也快出生了,就告了假,跟父亲一块儿拉着煤回来。那天是一九七一年农历三月初五,刚进家门,二哥就听到了孩子不依不饶的哭声。二哥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裂开嘴笑了。他热爱红色革命,他忠于伟大领袖毛主[xi],于是,他像那个时代的许多积极分子一样,把自己的信仰寄托在了儿子的名字里——儿子起名“红卫”。
初做爸爸,其实也不亚于一场革命。
熬米饭、煮鸡蛋,都有婆婆或小姑来做,二哥也就是端端碗收收筷子,倒也没觉得难。可二嫂叫他洗孩子的褯子,一股股飘着奶腥气的尿味,对二哥就是一种考验了。想想那是儿子尿的,意志坚强点儿也就忍过了。有时,婆婆或小姑也会抢过去洗,二哥都很配合地及时让出。
月子第三天早上,屋里的脚盆(豫北管尿盆叫脚盆)满了,二嫂喊:“进起,把脚盆端出去倒了吧。”二哥皱着眉头,磨叽半天,不想动。二嫂又催:“进起,把脚盆端出去倒了吧。”二哥就到外间屋里去翻什么,一会儿,拿一个快要废弃的锅撇子进来。二嫂不知他又搞什么名堂,问:“拿锅撇子干啥?”二哥不说话,径直走到脚盆前,用锅撇子盖了上去,把二嫂惹得哭笑不得。
那么,有奶汁渍上的衣服,帮着洗一洗总可以吧。二嫂喊:“进起——”二哥一听喊就有点儿恐慌,问:“又干啥?”二嫂就交待任务。任务没交代完,二哥就积极行动了,不过不是去拿渍上奶汁的衣服,而是取过来一件干净衣服递过去,说:“换上就行了。”
几十年后,当二嫂唠唠叨叨说二哥大男子主义不会心疼人时,二哥总是说:“甭睁眼说瞎话,你过月子我没伺候你?”二嫂就来气,吼他:“就你那服务水平,也敢说是‘伺候’?”
二哥说:“反正没虐待过你。”二嫂说:“咋没有,你还打过我呢。”二哥这回可不愿意了,大声说:“我谢进起向来认为打老婆的男人是混蛋,我能干那事?当着孩子们的面,你得解释清楚,我不能受这不白之冤。”
二嫂说:“红卫才五六个月大时,秋天,你在家。我不舒服,想睡会儿,你非让我下地干活,我赌着气抓住粪叉就走,你就搡了我一下。有这回事吧?”二哥记起来了,说:“那也没打人啊。”二嫂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搡了就是打了。”二哥笑起来,很配合地连连点头,说:“就算就算。”又忽然冲着二嫂反驳:“你当时穿个拖鞋去下地,要被玉米茬扎了脚咋办?”二嫂瞪着二哥说:“这么说,你还是关心我了?”二哥保持住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轻松地反问二嫂:“你说呢?”
七
让时间飞一会儿——
1973年,老二卫泽(意为保卫毛泽东)出生;
1974年,老三艳伟(意义待考证)出生;
1975年,二嫂去过一次鹤壁,上山够柿子,红卫吃多拉肚子,二哥发火,争吵,二嫂愤而坐小火车回家。在小李庄会车时,把老三艳伟掉车上,在终点站濮阳复得。
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发生,国家号召领养残疾军人,二哥和二嫂在具体领养办法上有争执。
1982年,二嫂去鹤壁一次,停留时间约六七天,又因为住的问题不欢而散,情景接近1970年秋天。
1983年,抬头村包产到户,二哥回家,弃工人而农民,以裁缝为正业,兼带种田。二嫂很快熟练了缝纫和锁边儿。
1987年,二哥办剪裁学习班,二嫂包揽了所有后勤工作。
1991年,二哥从剪裁班学员中为大儿子红卫物色了一个对象,认为那个女孩长得好,手灵巧,也会过日子,将来肯定错不了。红卫不太乐意。二嫂支持儿子,与二哥产生对立意见。二嫂说:“不能让儿子像我一样将来后悔。”二哥说:“你后悔个屁呀。”不等二嫂反驳,就匆匆躲开了。那个对象后来还是变成了别人的对象。
1996年,二哥感觉眼睛有点花,干裁缝不合适了,就改行,在村头摆摊炸油条。二哥和面切面,二嫂烧火出锅,生意香喷喷。
2001年,夏夜有雷,二嫂翻身去抱二哥,二哥侧身躲开,继续呼呼睡。此事又成“不爱我”罪状之一,被二嫂反复提起,到最后连二哥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罪大恶极了。
2004年,二哥去濮阳青玉服装厂任厂长,时长两月,与二嫂有小别。
2010年,由抬头村秧歌队队员三顺媳妇儿彩虹提议,经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研究讨论并一致通过,二嫂和二哥披上洁白的婚纱,由镇上的摄影店为他们拍了整整一套婚纱照。二哥双目炯炯,神采不减当年;二嫂笑靥如花,幸福在脸上弥漫。
其中的外景,是二嫂特别要求的:在二嫂二哥背后,是一大片恣意汪洋地开放着的油菜花。不过,这一次不在张仪村北地里,也不是1965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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