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温州的夏天很热，很闷，太阳喷射得如同火焰，把整个城市烤得发烫。海风无边无际地吹着，象刚揭开锅炉冒出的蒸气般炙人。知鸟躲在不知名的树上，扯着嗓子拼命地叫。路上偶尔有三三两两步行人，也都撑着太阳伞，匆忙而过。

《青春屋》就在三角巷口，三角巷地处吴桥路段，没有南站繁华。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三角巷，也许是因为由三条弄堂组成，而这三条弄堂又形成天然三角形状，所以才叫三角巷吧。这些，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这里鱼龙混杂，这里三教九流；我只知道我所住这条弄子里住的都是红灯妹。她们来自全国各地，她们深居简出，她们“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在这里，她们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在这里，她们赚一份辛苦的皮肉钱。她们年龄跨度很大，大到四十几岁的大妈，小到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在这里，年纪越轻生意越忙，十四五岁的就是接客最多的主了，虽然她们的价钱比大妈高出两倍，但是男人们还是愿意花钱，他们背后称这些女孩——雏鸡。

而我的《青春屋》正处三条弄堂的交叉口，三面环生，是一个赚钱的好地段。然而，我就是赚取这些红灯妹皮肉钱之中更微薄的一部分。当初盘下这个店时，我是怀着伟大梦想的。我以为凭我魔幻般的化妆技术，可以把这几条弄子的丑女都变成美女。

是的，我做到了。每天有多少蓬头垢面的女人走进《青春屋》，就会有多少奇光异彩的妖娆女子《青春屋》里走出去。然而，把这些平凡女人画上华丽人皮后，再把她们送到灯红酒绿的红灯区任男人糟蹋蹂躏……不！这，绝不是我的本意！但是为了生计，我只得照旧把这些尤物打扮得精致漂亮。

那年月，我活得有些忧伤，生意做得无所谓，我的梦想因为经济不允许并没做大做强。《青春屋》其实很简陋，在洁白墙壁上装一面镜子，然后在镜子下面放一张精致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廉价的化妆品，一个显易而见的化妆屋就形成了。那些化妆品大都是我从地摊上一元三样买过来的，十五元化妆、盘头，没有这些廉价地摊货，我的店是无法支撑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面多了一群民工。大概是城市改革创新，要拆旧建新了吧，对面弄堂拆除了不少房子。被拆除的地段搭起了简易工棚，那里，就成了民工临时的家。

于是，我就把小店从中间隔开，装了一个货架，批发了一些零碎日用品。当然了，也少不了劣质香烟和散装的米酒。民工开始三三两两光顾《青春屋》，我不知道他们是来买东西还是来看那些女人，我只知道我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不知谁曾经说过，哪里有红灯区，哪里的经济就最繁荣昌盛，这话很是有道理的。你看，时间刚过午时，弄堂两边人行道上，就开始聚集一些以蹬三轮车为生的力哥们，他们肩膀搭的毛巾都在滴水，黑红脸膛上汗水密集，这使他们不得不时时捋起毛巾擦拭。

他们正对面就是红灯区，当然了，他们这么早出工并不是来这里看红灯妹，他们这么早到是为了抢个有利位置。困为他们知道，等红灯区的灯火明亮起来时，这里就会车水马龙，这里就会人头攒动。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力哥们赚钱的好机会。迎来送往的客人们，无论是嫖客还是妓女，那都是他们的客户。

民工们这时还呆在各自窝棚里没打算出工。他们有的咒骂这鬼天，光着膀子扣着臭脚丫；有些有文化民工则斜躺在床上，看着从地摊上一元钱三本买来的黄色杂志，然后对着红灯区意淫；一般遇上这种特热的天气，他们大都等太阳下山，歇暑了再出工。

晚上对面弄堂灯火通灯，晚上对面弄堂锤声阵阵，晚上的三角巷夜以继日。民工们光着膀子干活；红灯妹则花枝招展，很深的眼影，鲜红的嘴唇，吊带露背装，廉价香水挟杂着劣质烟味，不夜场上生计正如火如荼！

有些年龄大的红灯妹，场上生意做不成，只好站在民工对面弄堂里拉客。不管对象是什么样人，只要给钱，她们就会跟你走。价钱根据时间来计算，有的民工兄弟为了省钱，几个人打连战（就是几个人包一个妓女一夜），她们倒也乐意，这倒省了来来去去找主顾。还有些更抠门的民工干脆直接来《青春屋》，买一包大前门，一坐就是一个傍晚，他们眼睛总是往她们身上飘，恨不得把她们的样子印到骨子里去。有时人多起来坐不下，我会虎起脸来轰他们出去。我知道，并不是他们真的都抠门，而是他们要养家糊口，钱，是一个子都不能乱花。

其实，象我店里这种劣质烟在温州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二元一包的大前门，相当于没有牌子的旱烟。这种烟，只有在工商走了以后才能偷买的那种。可民工兄弟说，利群红双喜都没有大前门烟好抽，够烈，过瘾，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些不干净的念头在转，有几个年长的红灯妹故意拉低胸衣，让两团白花花的肉露出来。我假装没看见，继续包我的冰糖丸子。这种五角钱一串的慢烧，也只有收入低微的民工才会去吃。而我就是靠赚他们低微收入里少得可怜的一部分，来维持越来越贵的房租。谁的日子也没比谁的日子好过，我在这种日子里沉沦着。

有天晚上，我刚盘完最后一个头，准备收工，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小女孩。她干瘦的身子很单薄，青黄的皮肤，样子怯怯的，我无法判断她的年龄。

“阿姐，我化妆。”她轻扯着衣角，咬着下唇。

“进来吧。”我热情地招呼，轻车熟路地为她施胭涂粉，果然！靓妆遮掩了她全部缺点，洁白无瑕精致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弯弯微翘。短短十分钟，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就出现在我面前，我非常得意地点头。

“阿姐，能不化这么浓吗？”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有些害怕：“我很不习惯……”她眼神里有一种忧伤；一种犹豫；有一种似乎很彷徨，她来回绞动着衣角，那神情触动了我某根神根：你还是个孩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的声音很轻，我知道她没有听见，我看见她开始流泪，好象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吧，我没敢问。在飘泊日子里，我淡定了许多东西，包括可怜的同情心。

她神情很凄然地离开了《青春屋》。我在日志中写道：

这个晚上，我心神不宁

这个晚上，窗外飘着小雨

这个晚上，我静静地听着对面红灯区传来的喧哗……

那个晚上，那个十四岁女孩令我心情十分低落。那夜的天空很玄很邪恶，一道云霞把月亮托在蒙胧城市上空却仍然下着细雨，零零散散地飘着……告别十四岁年龄，告别一个不成熟的夜晚……对面民工在细雨中光着膀子轮着大锤，仍然有几个穿着露背装大妈在等他们收工……

那个难忘的夜晚。

数着窗外细细雨滴，我不由自主地看着红灯区。那里仍然霓虹闪烁，那里依然人头攒动。那里会有她吗？我没有打算去找她，虽然我知道，她肯定就在红灯区某个弄堂里。她那细长的忧伤，彷徨的眼神象夏天飘浮在空中的木棉花……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青春屋》，我没有在红灯区看到她。我照样上午睡觉，下午开张，抽空给民工窜冰糖丸子；照样买二元一包的大前门，然后给红灯区的妹子化妆；照样看着她们像午夜的精灵一样飞向不同男人的怀抱，至到一个星期后……

“听说一个雏鸡才十四岁，前几天被一个导爷开苞时，送进了医院，缝了五针……”

我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会是她吗？那个曾经徘徊在《青春屋》门口的女孩，那个曾经游走在红灯边缘的女孩，那个曾经彷徨无助的女孩……

那年午夜的灯光依然很玄很迷惘；那年，我时常痴坐在《青春屋》，透过窗子凝视着屋外飘雨，雨滴到窗上，却印她那张无助的脸。那些夜细雨轻飘，轻轻飘，飘入我心扉后，化成流水。

哦！上帝！我是开店赚钱的，不是开店赏这雨景的，夜啊！你为什么要飘雨？

那年，我依然很穷，很无奈，可是我再也化不出妖娆的浓妆了；那年，我在拆迁之前就收拾完破家当，逃也似的离开那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