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本意可能多种多样。但其中一定有一条就是:能够作为主人在自己的家里忘乎所以。如果真这样的话,就应该说母亲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因为自从父亲去世后的15年来,她跟着儿女的日子就再也没了这种做主人的感觉。
15年来,母亲回过四五次家,但日常聊天里提到的家怕不少于四五万次。然而大家都明白,母亲嘴里的家,永远都毫无疑问指那个地方,而绝不是儿子和儿媳住的四楼,或女儿和外甥在的小院。
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个,也帮着看大了孙辈四个。直到现在是真的老了,还是不曾适应城市的生活。
我们一直住四楼,太太热情邀请母亲来住,她也不坚持拒绝。母亲以前还经常下来买菜溜达,也和几个差不多年龄的老太太坐一会儿。可最近这一年一天下楼一次都要动员老半天。尤其是孙子上学走了,家里多数就剩下她一个人。每当踏着夕阳回家,看见母亲孤零零坐在门口,那意思就是要走了。因为这里从来都没被母亲当成家。
所幸大姐不上班,陪母亲的时间充裕些,且住的是城乡结合部的平房,也就免了上下楼的辛苦。所以更多时间母亲和大姐住在一起。大姐家与我们相距30多里,每周去探望母亲,既是一次郊游,也是一种责任。习惯了甚至成了规律。
记得在一个周五,尚不到午饭时分,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怎么还不回来吃饭?”那急匆匆的口气,像很生气的样子,又像出了什么事:因为即使家里真有什么事,一般也不会在电话说。等母亲喘息一阵子,才终于明白她错把周五当成周末了。有了这次经历,以后每个周末如果不能回家吃饭,一定要事先通知。否则都能想象出母亲在院门前的翘首以盼。
比较起来,太太比我还忙。不过自从太太送走了自己的两位老人,也重视陪婆婆了,反正婆媳俩呆在一起时的那耐心比我儿子做的好。赶上和太太一起回去,母亲就更快乐。太太总有办法半拉半拽带她出去。或者是带着去理发,或者带着到菜市场买菜,高兴时还带着到田野上去看庄稼,带着超市买东西。这时候,母亲尽管开始不同意,但最后总会跟随。一边儿子一边媳妇,一起牵着她的手,在马路上并肩同行。认识的人见到了,母亲忙着招手,人家就回报一句羡慕和问候。不认识的人看到了,母亲则矜持着,享受一段无言的目送。
而只有我一人的时候,母亲则一般不愿出来。除非她坚持说自己要吃油条,且要亲自去买,说怕我吃亏。她说是自己吃,其实更是给我吃。因为在她心目中油条永远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老了的母亲其实也在进步。就说打电话吧,原来一直都是我们打通后让她来接,后来她居然自己学会了拨号。母亲接的电话最多的是妹子打来的,至少一周一次。否则下次通话一定会先说这事。而母亲拨的号码最多的是老家。可能是五服内的叔伯大哥大嫂,或岁数差不多的其他老人。然后等母子相聚,这就都成了最主要的话题。
上周回去,她说村东头的老赵走了,半身不遂六年,孩子不孝,死了倒比活着好。说村南的书记受罪了,儿子流氓几天几夜不着家,儿媳和丈夫打架也不孝。上月老伴走了,剩下这个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书记一辈子人模狗样,坑了不少乡亲,到头落个这下账头!再然后就是说村西的拐子死的惨,一辈子养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一个都没沾上光。冬天一个人生炉子被活活烧死了。邻居们闻到了臭味,等几天后进屋子,整个人上半截烧没了,只剩一幅骨头架子。两条腿还算完整,就那样耷拉在炕沿上,说着还要比划一下。结论是这样也好,俩儿子连棺材都省了,几根骨头一个小衣柜都没装满。
只聊天太单调,于是就问一声“捏捏?”捏的地方是母亲的膝盖。膝盖疼已多年,医院说是骨质增生但又不建议手术。这样就夏天好点天冷疼点。运动员的护膝,自发热的护膝都有,但总还是疼。听到这声喊,母亲就歪躺下,伸出一条腿。上上下下反反正正捏一阵子,直到脚心和脚趾头。然而不到五分钟就喊好了,蜷起腿来让你无从下手。那意思显然是怕儿子累着。
吃饭是最正经的事。原来一直是母亲下厨,不用别人动手。现在成了母亲下令大家陪衬。母亲说吃饺子,她就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一般她自己和面,馅由大姐做,只在包时招呼我上场。不知从何时起,母亲服了我们,承认我包饺子的速度比她快。一个小时下来,饺子到了桌上。她就不时的给这个碗里夹一个,给那个碗里放两个。而她自己总说要凉凉再吃。而不管你吃了多少,哪怕吃的太饱,碗里总还有几个饺子在你不注意时飞过来。如果你不吃,显然是没法交代的。
母亲现在常念叨的话题里多了些内容,就是家里的坟地。说爷爷奶奶的坟,上次去野草都一人高了。这又三四年过去,现在连坟头怕都不好找了。说老家伙一个人睡十五六年了,不知那棺材烂成什么样子了?你记住要准备个小棺材,好把那剩下的骨头收敛起来放在我身边。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里就回到熟悉了的话题,说那串娘家陪送的银胸饰,只卖了七块六毛钱,想起来都后悔。说大舅给的四个茶碗,上次回去就没找到,一定被人偷了。说我小时得奖的一支钢笔,还藏在西墙匣子里,记得下次回去带回来。说当年一起玩牌的老邻居一个个走了,真想回去再玩一回。……反正说来说去,都是老家那点陈芝麻。
记得去年春节时,妹子一家来住了几天,和母亲聊的最多的也是村里的事。母亲又提起要回家的事,妹子似乎模糊的同意过。三天过后,妹子要走,一帮人下楼送行,只有母亲腿脚不方便留在楼上。等妹子离开,我再次上楼来,却看见母亲拉了一条凳子在阳台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悄悄站在她身后,还模糊看见了妹子拉着女儿的手的背影,同时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慢慢消失在远方的夕阳里。
没有人回头,当然也没有人再提带她回家的事。只是很长时间以后,她才又提起来,说小丫头骗人,答应带我回家,临走连一个字都没提。
我当然知道母亲的这个家,既不是我所在的这个城市的四楼,也不是大姐所在的乡下的平房,也不是妹子所在的另外一个城市的高层。母亲心里的家,永远是那个山沟里荒废了很久的四间土坯房。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胆量让母亲再回去一次。想来总会回去吧。因为那里才是家啊。即使身体离开了,灵魂也一直留在那里。
想象一下,其实不管是母亲,还是自己,只要拿起电话,或者做个梦,就能看见它来了。你看,那灶膛里的红薯粥正熬的滚烫,那屋檐下的小燕子正唱的呢喃,还有那院子里的老狗正在摇尾巴欢迎主人回来呢。
于木鱼宅
2011-7-2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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