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叩问
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有河就有渡口。就像如今交通发达了,有江有河就有桥一样。
我深深地怀念一个渡口,那是因为我从六岁起,就与它有长达十年的交情!而且从六岁起,每年至少要与渡口往来十五六次。
三十年前,居住在大山中的我,就开始为父亲牵牛接煤。从渡口到家,七八公里的路----一半公路,一半山路,都是上行路。山路是父辈们农闲时为车煤而修组织修补的。父辈每年春节过完三天年后,都会事先相约,鸡叫时起来,热碗饭吃,推上鸡公车,拿麻袋绑在车上索就上路,走几十公里,到补郎那边去车煤。据说,从煤洞上到公路,他们得相互帮忙,两人在前拉,一人在后推才行。全都推上可以下坡的公路后,才由排在最前面的吆喝一声,肩起车带子,掌好把子一起出发。
上午十点过钟,吃了早饭后,母亲把牛嫁担和牵索绑在牛角上,让我带上火柴、提着送给父亲吃的饭菜或粑粑,约上伴侣后就上路。到了渡口,在路坎上的土坝子上找根固定柴禾拴上牛,先找些干柴放好,再去刮芦苇叶子来喂牛。然后就眼巴巴地等待。在等待中,为了打发时间,我们会相约到岸边打水漂,看哪个丢出去的薄石片在水上跳荡的次数多。跳得多的人充满自信地笑着拍手称快。跳得少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使劲,直到跳的次数也多起来才罢休。天气暖和的时候,呆呆地仰望着悬崖顶上吊下来的那一排排长春藤,看着顽皮的松鼠在那藤上跳来跳去地打着秋千,我们便觉得新奇,便越看越呆,直到那灵物消失;印象中,哗哗流动的河水是从不结冰的。大冷的天气,只能见到高高悬崖上长长短短的冰钩,晶莹地挂着。有时候,我们到岸边找一些大小不一的好看的鹅卵石装在提袋中带回家,给年幼的弟妹和他们的伙伴做五子抓着玩,或者教他们孵鹅蛋的游戏,让他们玩。看着他们玩得高兴,我们会觉得自己比他们大、比他们有用、比他们成熟而欣慰。
渡口岸边芦苇多,黄鹂多。闲下来没事,天气不算冷的时候,我们也会去四处撵黄鹂鸟,欲捉之而快。可谁也没捉到过。但却看到它小巧可爱的形状,并为此而无名地高兴。
有阳光的时候,看着对岸悬崖上飞下的泉水,溅起的浪花晶莹如玉,我们好不向往!真想着仰着头,让那泉水落入口中,痛饮一顿。谁知到了泉水飞流的岩崖下,仅凭那风声的尖利,足可让人生畏。伸手一试,那高高砸下的、带着寒意的泉水,打得手生痛!就别说仰头而饮了!
每次接煤,当听到鸡公车咯咯嘎嘎的声时,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就会抬起来头来,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河那边的公路在那高高的岩畔形成一个急转弯,那一路的鸡公车转弯时总是从外到里,所以我们常会看到父亲们的身影。并且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认出自己的父亲,并欢呼起来,告诉同伴。这时候,我们会跑上轮船,过到河对岸去等,从不担心我们的东西会被谁偷了去,也不担心牛会打脱乱跑。但是,父亲们到了渡口,看到我们时,总要我们回转去,把年轻牵到渡口等着,以便将煤车拉上路边停下后好吃东西。于是我们又像鸟一样飞回。
从这边看那边,数十架鸡公车,依次停在路边等着上船,如今想来还真有点壮观!天气虽然寒冷,可父亲们穿着的解放鞋或草鞋,在推车上船时,总有两米左右的水需要趟过。可他们并不怕水寒。可以上船的时候,他们腰一弓,带子一背,撑车干的手一用力,人一下了站了起来,牙一咬,利用下坡的惯性,踩着透骨的冰冷有水,猛然冲上船去!船的两边,可停十几架鸡公车,中间可停放三辆解放牌汽车。渡口两边,像犁口一样光滑锃亮。渡口铺砌的石块,虽然大小不一,但年长日久,都被磨得发光,所以看上去古朴有致,让人感到自己身处遥远的历史之中。在渡口,我常看着这些光滑的石头想,要是所有的路都铺成这样的石头路该多好!
把煤车拉到公路边上停放好后,我便升火为父亲热饭或烧粑粑吃。因为各家送吃的不一样,都是各自升火热或烧吃。吃了之后,要喝水,接煤的我们就会将送东西的器具在河里一洗,便到对岸去取岸边哗哗而流、浪花清凌的泉水来给父亲们喝。他们端上后往嘴边一凑,喝得咕咚作响,痛快淋漓!接着,裹上一支旱烟,从背上抽出竹烟袋装上,再从火塘里拿一根火红的柴,往烟袋一接,巴咂起来,身上的湿气和这又青又浓的烟雾腾腾而起。记忆中的车煤时间,少有阳光。但是,父亲们的身上,却总是充满着自信和知足的阳光。那时,人吃的,喂猪的,都需要煤火。他们每次车三四百斤,一年车五六千斤,十五六天的时间,家家都能拿足一年的用煤。而每一车煤,不过几角钱的生意。喂猪养鸡的,也不不愁这几个钱。车煤的时间长了,在渡口,他们和船家也熟了起来,甚至盘成这样那样的亲戚。目的嘛,都是希望上船的时候,船家能照顾的时候给点照顾。
八十年代初,在鹅洞下的河道上修建木浪大桥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这样一来,以后大河两岸,不用等船,方便多了。但我却暗地里忧心重重------这么一个春天还没到就有飞泉、就有百鸟和鸣之声、就有青青草叶的热闹好玩的渡口,以后不就荒凉了么?
后来,为了纪念即将退为历史的渡口,我每次总喜欢在车辆稀少时,将那渡口边镶砌的光滑的石头抚了又抚,希望它们曾经的功绩不被历史遗忘,希望它们在无奈的隐退中也保持一份安然,希望它们不因岁月的转向而深怀感叹!然而,这个我最熟悉的渡口,对于我的这些希望,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数十年无人问津,渡口两边的路沿,早已垮塌了。而那飞泉,就是到了春天、到了夏天,也很少见到那种纯然的诗意了!而那曾经显得宽绰而光亮的渡口,也早已失去了生机活力,代之而呈现给人们的是一种沉重的、历史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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