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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情缘梨花烟雨

发表于-2011年08月27日 凌晨1:09评论-38条

翻开日历,2011年8月28(农历七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被一只黑笔的墨线镶嵌成一只寿桃,捧着这只别样的“寿桃”,凝望“28”那耀眼的灼红,似乎“掬明月在手”,我看到它的艳丽在指尖迅速溜走。日历这一页红字排满,因为这天恰好是个星期天,又在暑假期间。红心与黑桃打成一片怪异的诡谲色调,犹如祥云里突然有层层叠叠的黑云飞渡,轰轰隆隆打着闷雷,一场不可避免的狂风暴雨即将摧折所有的风和日丽、良辰美景。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如果父亲还活着,这一天该是怎样一番庆祝啊。因为这一天是父亲的七十大寿,可是父亲早已无福消受了!去年的生日这一天父亲都没有闯过去!“七十大寿”,“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

都言“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是旧时代的话,如今这日昌月隆,盛世繁华,科技发达,青春常驻的新世纪里,活个八九十岁已稀松平常,父亲不也说“六十岁还是老年组的小青年”吗?65岁那年,父亲办理的老年乘车卡才半价,按国家规定,70岁才可免费乘车。而父亲却连“古稀之年”都没有等到!青未凋,骤雨摧,树不倒,雷拔根。那个“万一”横空飞来,不偏不倚,打在父怀……所有的梦想都变成了浪花里的浮沤,一切都“落花流水”,一去不返了……

跟父亲说好一起来俄罗斯的,父亲也是答应好的。可是,去年的暑假我已痛失慈父,要母亲同来,而她的执拗又使我无可奈何。

52年前,父亲母亲在结百年之好那天就有约定,一个若先走了,另一个必定为对方守灵三年。不曾想到,父亲走得如此匆匆,那些“总不至于”骤然间变成了残酷的事实,那一世情缘,在一蹙眉间便被苍天宣告结束。母亲也真的从父亲离世那天起,一身重孝,满腔悲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奉行着“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的誓约,足不出户,连到儿女家住几天都不能,户外散步也免了。幸亏住在一楼,有个小院子,母亲便在与父亲共同生活过的方寸间画地为牢。

为父亲烧五期的前一天夜里,母亲梦见父亲笑吟吟的走到床前,对她说:“你也不来看看我。”说完便消失了。五期上坟这天,母亲提出要去父亲坟上看看,我们怕母亲伤心过度,开始不同意,但看到母亲执意要去,也就没有再坚持,既然父亲托梦给母亲,何如了却父母这天上人间之愿?在坟头,母亲放声大哭:“我的天,我的老天,你走了,我可真的塌了天……”边哭边双手拱了一遭坟土,连同祖父母的一遭一起带回了家。晒干后,包在父亲常用的一方手帕里,搁在头置上,日夜相守。理发店也不进了,头发长了,我给剪一剪,等我们上坟的日子,带到坟头烧掉,去陪父亲。父亲临终前曾说:“没了我,你们好好过……”“好好过”,哪个不想好好过,可是,没有了父亲的日子,一切都成了残缺,怎么还会好?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价值,如母亲经常摇着头自言自语的那句话:“人都没了……”是啊,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是珍贵的?失手打了碗,不小心碎了花瓶,树枯了,花死了,尽着毁,心里毫无知觉,再不似父亲在世时那样珍惜了,一切都成了无用。

看一眼母亲,想一想父亲,心头一阵沉闷。那一刻,只感到父亲遗下的世界一片废墟,迷漫着太古的洪荒与空寂,浩浩荡荡,却一无所有,只有幽冥在暗沉沉的恒夜里载沉载浮。

父亲的匆遽离世,母亲的作茧自缚,人生真的诡异而莫测,运命无常,世事难料,一抬手,一顿足,便可以天翻地覆,江河倒流。母亲终日愁眉蹙黛,一年多来已是骨瘦如柴。任凭儿女们尽心尽力,但我深知,即使我们寸步不离母亲,也代替不了父亲的精心呵护,代替不了五十一年的夫妻情,这一世的情缘,就是神丹仙药也医不好母亲的心头之患。无奈何,无奈何,留不住你无奈何!

“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刘翠屏苦度了一十六春,还有前朝英台女,生生世世爱梁生……”虽然戏如人生,但戏剧大都赞扬坚贞的爱情,而很少触及婚姻,即使有,也如秦香莲般凄凄哀哀,缺少浪漫色彩。亦如梁祝、罗密欧与朱丽叶等,不过止于欣赏那爱情优昙一现的瞬间,而不去关心枝叶生长的过程,保持永恒爱情的形式也只是主人公的殉情而死。婚姻龀牙似的沧桑总是一言难尽,一曲难唱,一戏难演。但完整美好的人生,仅有爱情是不够的,犹如女人只嫁人不生育的残缺和遗憾。五十一年的夫妻,五十一年的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也非易事。特别是在生活夹缝里完成文学之梦的父亲更是不易,也更让人肃然起敬。至少他赢得了儿女们的敬仰和爱戴,并亦步亦趋,始终相信爱情的存在,珍惜并坚持婚姻的白头偕老,如父亲母亲一般,用付出努力的爱经营着牢不可破的婚姻家庭,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想想父母便不觉得难。爱生命,爱生活,爱家庭,爱世界,懂得在感恩里奉献,尽力回报家庭和社会。见证着爱情的忠贞,婚姻的价值,家庭的和谐。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遗产,是千金万银买不来的财富宝贝。

父亲是祖父母的独子,也是祖父母的“老生子”,自幼体弱多病,却聪慧过人。他用他顽强的毅力和不屈的精神奋力养活老老少少的七口之家。一生都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父亲,心中却始终怀揣着美好的梦想,至死不渝。他一边栉风沐雨的辛勤工作,一边苦心经营支撑起家里的一片天,也一边做着他的文学梦,并在忙里偷闲的积累素材。但命不遂愿,为祖父母养老送终后,又忙着孩子的工作,嫁女娶媳,一刻不得闲。日子刚能喘口气,退居二线前夕,又逢着母亲一场灾祸,母亲九死一生,不幸脑外伤昏迷时间太久,成了“早老性痴呆”。父亲从母亲出事那天起至离开尘世,十七年如一日,精心呵护着母亲的身心,几乎调动了父亲从医多年的全部智慧。两三年后,母亲总算能自理了,但受伤的大脑却与从前判若两人。一个极小的问题也需要像对待幼稚园的小朋友一样向母亲耐心解释,往往刚刚酝酿好的小说情节立时消失,灵感全无;母亲的小脑受伤,共济失调,掌握不了平衡,不知道东西南北,每每出门都是父亲携手搀扶,每走一步父亲都提心吊胆,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走到哪,便把母亲带到哪,以便使母亲增加见识——虽然一切都是徒劳。每每旅游回来,他的旅友们都向我竖大拇指,钦羡父母的相亲相爱,敬佩父亲对母亲的耐心照料,佩服母亲对父亲的尽力而为。父亲还在他和母亲的旅游照片下方甜美的写着诸如“人中我妻最为靓,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样的话语,更不用说其它生活琐事……十七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母亲的坚忍不拔也是超乎想象的,虽然脑子不好使了,但她知道父亲的付出,极力配合父亲的治疗和呵护,随着身体的回复,还是咬牙坚持,自强不息的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洗衣做饭带孩子,样样从头学起,重复着简单机械的劳作。

老夫妻俩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仍将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浪漫诗意。父亲的文学梦不仅没有被沉重的现实生活负担打碎,反而更加强烈了。父亲的灵感来自于他们带孙子行走在大明湖畔的莲花池,千佛山顶俯瞰的齐烟九点,趵突泉的喷涌间,伺妻的饭桌上,呵护儿女的指导中。作品完成于生活的夹缝里,夜阑人静的台灯下。生活的磨砺,日子的艰难,都变成了写作素材的源泉,愈挫愈勇的豪迈情怀,思如泉涌的字字句句、篇篇章章。手指起了“笔茧”,却依然下笔如有神。

公元1999年,父亲的第一步长篇小说《滥觞情》随着他的大孙子的出生一起问世,又把小儿媳娶进了门,为了使孩子们回大家庭来都有房子住,又借一楼有个大院子的便利,亲自设计建起了两室两厕,都说父亲一辈子的事情在99年一年完成了。随着孙辈们的逐渐长大,用父母亲的话说是尽完了他们照看末孙七年的最后的“义务”,那些年父亲忙得实在抽不出很多时间来写作,但父亲总是幽默的指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孙子说,这是他“最好的作品”。 

后来几年,父亲总算从繁忙的家务和劳顿中脱出身来,并在2006年接触了网络,作品如滔滔流水般绵延不绝。大散文《别了,老宅子》《我爱仲秋雨》《俏说洪楼》《悠悠寄生草》《细数着猫儿骂》;中篇小说《窄窄的爱河》《丑小妹》《柳城故事》;游记《寻找回来的青春》《陕西的力量》《蜀道难》《雁荡气势》;杂文《不敢恭维情人节》《网络杂谈》……直至去世前两年的2008年,还与女儿合作了医学专著《中医的走向》,写完后仍意犹未尽,很快又撰写了另一部专著《理性说中医》——内部出版于他去世前二个月;42万字的长篇小说《落花屯》正在出版,可是,忙碌了一生的父亲,自己把稿子交予出版社,却没有等到最后的出版便撒手人寰……谁能想到,那部《落花屯》的问世,就真的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了!

无尽流的时光,飞燕穿帘一般,走得飞快。2011年7月3日,星期天,离父亲逝世一周年的祭日还有三天,按照家乡“新坟不过节”的风俗,儿女们提前来到父亲坟前,为父亲过一周年祭日。天空在夜里的某个时刻阴霾开来,日轮已经阴翳,空气里弥漫着沉甸甸的潮湿,亦如我们沉湿厚凝的心,哭红的眼睛。坟头氤氲着浓郁的雾霭,似乎天空都在噎咽;乌云浓透了天际,参差的翳入了天幕。沃腴的田壤深处,林限中时而传来几声杜鹃的轻啼,远处似有钟声随风吹送——“父魂来兮”“父魂来兮”;飘摇轻舞的野花、葳蕤滋蔓的夏草深情的拥抱着墓宫,亦如信徒匍匐在主的跟前;渠艳河的水向着西方潺潺流淌,这汤汤奔腾了几个世纪的艳河水,静瑟瑟地躺在父亲的墓旁,逆流而上,源远流长,默默无语却萧然意远。它逆着“东逝水”相反的方向流淌,似乎就是在等待父亲的到来,送父亲西去。

鹄立坟头,仰天长叹,望着滚滚西去的艳河流水,问一声大圆觉底的如来:能否载我离愁西去?

7月6日,农历六月初六日,是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的正日子。凌晨两点——父亲去世前那个时辰的前五分钟,我已经乘上了俄航,等待起飞。乘客大多是回乡的俄罗斯人,未出国门,便预先感到了域外的气息。舱内鸦雀无声,一片安静。我将装有父亲遗照的手提袋紧紧地搂在胸前,哀痛交挽着遗憾,在心海低洄:父亲,我们启程了,父亲,您跟我走……2点1分,2点2分,2点3分,2点4分,2点5分——父亲离世的那个对点对分的霎那,一阵撕心裂肺的掣痛钻透了我的心,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俄顷间汹涌而至。迷濛的眼睛再也分不清白天黑夜,中行俄航,黄种人白种人……

2点10分,飞机离开了地面,直达苍穹,父亲的魂灵跟随他的女儿在苍茫的夜空中向着另一个国度“展翅”飞翔。

我乘机的时间,起飞的时辰,正是父亲离世的那个瞬间,为什么如此巧合?难道这是老天安排好的吗?还是父亲在天之灵显现,是天上人间的灵犀一点通,父女情深的脉脉盈盈感动了上苍?人生真的怪异而费解,即使热爱人生、聪慧睿智的父亲,一直都在同我们甜蜜的憬望着未来,描绘着幸福的画卷,再想不到凭空间晴天里打雷,横空杀出这一劫。

瞥见邻排三人座上只有一人,我不自主地移了过去,将盛有父亲遗照的手提袋单独放在一张空位上,也将备在那张座位上的耳麦打开,黑夜里充满了音乐,父亲啊,您可也有些感应不?为何不见您向女儿伸出接耳麦的手?

天上看日出,蔚为壮观。开始时黑云如墨,流膏似的泼向赤金的红光里,又像八骏图里复活的奔马,赤腾腾在天际里驰骋飞跃,从横千万里。两只云做的巨蟒幻化成放大几十倍的飞雁,在九霄云端里,在奔腾的马群上方翱翔。隔窗望去,下面是苍苍茫茫棉絮般的云彩铺满天空,云海遮天蔽日,皑皑满满,可谓“四海无闲田”,何止九重天?忽然间,一轮红日刺破雾豰似的云壳,光芒四射,照亮了整个天际。白得耀眼,红得刺眼,美得迷眼。想起父亲在飞机上拍的那些照片,一一对应着,的确叹为观止。

八小时后,高空俯瞰中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俄罗斯的森林、草原、河流、欧式建筑随着远镜头般渐降的飞机在眼帘里一一掠过。在一片庆祝平安的掌声里,飞机降落在莫斯科机场,从此,我载着父亲的灵魂,开始了两个月的国外生涯。

到达俄罗斯的第三天,是父亲去年下葬的日子,即使国外的天空依然痛哭失声。茫茫苍苍的大雨哗哗沥沥,银浪澎湃,伴着几声闷雷,是天空悲号的呜咽。心里总好像有个声音告诉我“今天不该出门,守着父亲的亡灵”,这种感应似乎是上天的父亲传来。尽管先生几次整装待发,但看似晴朗的天空却在他刚要迈出楼宇的那一刻突然阴沉了下来,泼辣辣的黑云密布了整个天际,瞬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浇个透!白浪似的雨花汹涌滔天,我的心,我的眼,都在湿淋淋的大雨里浇个透!

夜睡得很沉,而我却思绪万千,自然是想念父亲(父亲走后哪一日不想念,哪一夜不难捱)。天大的事也有完结的时候。不知不觉中,父亲已经走了一年多了,那种骨肉分离的刳剐之痛已经缓弱下来,变成心底的隐隐作痛,就像骨缝里的风湿,藏在所有的结缔组织,与生命同在。从死的阴影里劫出来,这种利刃剐割的滋味儿,从父亲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开始。只是再利的刀刃割一刀又会合拢,再割一刀,又立时结柽。总也不能真正的决断分离。母亲也好,子女也好,这一世情缘,这天上人间的痴情回望,情深难舍,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夜一夜豁裂刳割,渐渐的,随着时时光的流逝,似乎已经分离开来。整个过程感觉是在卸我的右臂,终于截断了,却也永远残废了!那血淋淋的断截面何时砑平?即使砑得光滑如玉,也不能弥补那终生的残缺。一切的一切都变了样,失掉右臂的我需要脱胎换骨一样的学着用左臂生活、写字了。右手写字尚且没写好——要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有父亲那么一手好字呵!可如今,我连右臂都没了,只能用左手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起了。希望有一天会写得工整些,令父亲满意些,如同星光大道节目里那个失掉双臂的小伙子,能用脚趾弹出优美的钢琴曲一般。对母亲也一样,她更需要脱胎换骨。父亲曾说:他走后三年内,灵魂会一直在家。这更使母亲关门闭户,不离不弃了。我总在想,为什么是三年?为什么不是五年,十年,三十年?时光飞逝,况我这支离病骨,还能几度秋风?但只要我一息尚存,父亲就一直在的。摸一摸胸口,感觉父亲正静静地流淌在我的血管里,默默无言。他不再教诲我,也不再唤我的乳名,只安详的在我的血液里静静陪我,到我死的时候,他再跟着死一次。

思绪在梦境里延展,我梦见父亲复活了,我好像是在看一副画面,看着看着那幅画便活了起来。画里面小桥流水,杨柳婀娜,远山轻罩着几痕雾紫,仿佛润朗着“紫气东来”的仙气。有人在桥上憧憧来往,走在最后面的便是我那朝思暮想的父亲。父亲似乎比活着时矮了许多,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清癯的脸上含漾着春晓朝梦般的无限春意,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悠闲神情,只一晃就不见了。

晨风吹断了清梦,像一个电影的镜头,掠过无痕。父亲啊父亲,您真的化仙而去了么?是吗?

我轻轻取出父亲的遗照,沉甸甸地摆放在儿子的书柜、窗口、书桌,举起相机,为父亲拍下异国他乡的第一组照片。算是让父亲的魂灵同我们一起在遥远的俄罗斯安下个临时的家。说好儿子毕业时带父母一起来参加毕业典礼的,父亲也是满口答应好的。可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那个美梦过早的破灭了,如电光闪灭,水泡破裂,梦想有多美好,现实便有多残酷。

儿子瞥见了我拍照的全过程——虽然我是悄悄的、敏捷的、不愿惊扰任何人的,心里的悲哀不想带给任何人,丧父之痛只想自己默默承受,在心灵的一隅独自舔舐伤口。但我一抬头,却看到了儿子书柜上的另一幅照片,是他与我父亲的合影。去年暑假,儿子有幸见到了姥爷最后一面,并参加了姥爷的丧礼,返校时带了这张他们爷孙俩的合影,摆在书柜里,时时感念姥爷的恩德。他是第三代最大的孩子,也是得到姥爷恩惠最多的孩子。他们不仅是爷孙,也是文友,更是交心的忘年之交的挚友。父亲厚地高天的恩德,哪个儿孙不感念?哪个亲人不心痛!

“把姥爷的照片给我留下吧。”儿子不动声色地说,但嗓音里分明有些沉重。我尽量平静地答道:“好,走时再留吧。我走之前,要让姥爷随我游遍所有我经过的地方。活着不能了,心到神知吧。我和你爸都来了,家里没人,我不能把姥爷一个人留在家里,无人供奉,天又热。虽然正式的灵台在姥姥那边,可我总觉得姥爷无处不在,他已随我来了……”我再也说不下去,哽咽着迅疾离开了儿子房间。

父亲没了,家也亡了,连儿子都发出了“家破人亡”的凄号,父亲这棵大树,说枯就枯了,连根拔起,瞬时化为灰烬。父亲生前曾说,我是他早年间种下的一颗小树苗,父亲用他多年的心血精心浇灌着。小树苗在父亲的呵护中渐渐长大,开花结果,在盛夏也有了一片小小的绿荫,也能供父亲来纳一会儿凉,女儿也能将一半个果子奉呈了。当这棵树再长大些,结的果子再多些了,父亲却再也不能来了,永远都不来了!

父亲啊父亲,铄石流金的六月天,却成了儿女一身重孝无尽的悲凉和寒冷。您走在一个深夜,不让太阳看到您不舍儿女们的无奈和爱恋;您走在一个雨夜,不让月亮看到你我的泪眼悲叹和载不动的遗憾;您走在我的暑假,我有的是时间哭你念你忆你读你。现身在异域,也毫无背井离乡之感,一个失掉家园的孤魂,走到哪里都没有家,从此浪迹天涯。

我将父亲的灵台设在了我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备了简单的供品。我带着父亲的灵台走遍四方。列宁广场、中心花园、电影院内、话剧剧场、步行街、州政府,斯娃达朋友的生日parte夜总会、巴维尔先生的森林训练基地、金碧辉煌的教堂前,大森林中、白桦树下、草原之间、奥噶河畔,都与父亲共同走过。父亲是有灵感的,总在关键时刻给我佑助,比如我们看3d电影和在纪念碑前时均感到饥肠辘辘,父亲如他活着时一样的慷慨解囊,没想到,给父亲备的供品成了我们暂时充饥的食粮。我们亦如吃上坟时的供品,虔诚而感念,且适可而止,从不敢将供品全部消纳。

站在奥噶河桥头,看桥下的风景,中国的酷夏,在俄罗斯却是柳暗花明处,江河满目春。碧蓝的天空浮动着座座雪山似的白云,杨柳依依,双堤画水,一群野鸭悠闲自在的在水面上畅游嬉戏,在清波里依洄,或啄食,或求偶;也有的在岸上,卧在绿草丛里栖息,疏疏落落点缀在草坪上、水藻尖,像一只只晶亮的贝壳。梅花鹿伸着长颈静看流云,三两只天鹅曲颈高歌,十几只彩鸽在阳光下扑闪着孔雀蓝的翅膀,在草地上觅食。忽然,岸边的环河路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对巡警骑着高头大马在巡逻。灰色制服在媚光里随着马蹄声上下起伏,威风凛凛的沿街而过。

奥噶河畔矗立着百米高的纪念碑,用俄文正楷浮雕着奥廖尔城的历史简介,也是市中心的标志。碑的四周鲜花铺地,连接着碧绿的草坪,依依的桥栏,栏下是汩汩流淌的奥噶河水。我不禁拿出父亲的遗照,像他生前一样跟他来一张合影,彩照里的父亲仍然慈祥的看着我,但当我将父亲的照片捧在胸前的一霎那,却再一次心痛的知道:父亲的确已经不在了。当儿子对着我们父女按动快门时,极力想给父亲一个笑容的我终是没有笑出来。

在这向晚的夏末,伫立桥头,望着远方苍绿的大森林,每一棵白桦树都直耸云端,株株冲着天心,融化在蓝天白云之间;森林的绿意逶迤而来,层次分明的飘摇着白茫茫、黄灿灿的野花,一片连着一片,铺向碧绿的草原,一望无际,也更迷人眼。欧式建筑的a字形楼顶、月洞窗口、树梢上、草丛里,上上上下下栖着乌鸦,伸着尖喙在青草花圃里觅食,或在屋宇上倦盹。凝望着奥噶河水,饱览这美景如画,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心湖激荡,俄罗斯的天地风情之于已逝的父亲算不算稀奇?算不算美好?九寨沟一步一景的大观是否抵得过异国他乡的风情如画?想父亲缘何这样无寿无福,为什么不能再多活几年,跟女儿来这异域走一走,看一看。您观过的九寨沟风光,怎抵得过您为儿女们挡风遮雨的一世辛劳;您游过的长江黄河,怎抵得过您对我们付出的爱与心血;壶口瀑布的汹涌,怎抵得过儿女们对您的滔滔思念和感恩。难道父亲来世上走这一遭,就只是为了奉献和付出吗?难道这也是上天安排好的吗?

现在人是没了,西墙已度,魂归来处。天上人间,却依旧痴迷。凝望苍穹,再投下一眼迷离的期盼,依稀看见你仙影翩翩,向我飘来。父亲的灵魂在天上看着我,我也仰望着父亲,相对无言。我们与父亲这一世的情缘已恍如隔世,再不能享。不敢往后看,但只回眸一瞥,那四十七年的光景已是千像万影,憧憧无余地铺满眼迹,一幕一幕循环映着,流连忘返又不忍相看。回忆的繁华树上越是热闹非凡,越是显得凄凄凉凉。

父亲去世后,许多人扼腕叹息,为他的早逝,为他的太过辛劳,这是人情,令我感念和温暖。也有人不赞成父亲太执着于文学梦,太痴迷于他的理想,甚至有人要以此为戒,好在世上多活几天。对于这个问题,我经常暗暗思索,父亲这一生到底值不值?再给他几十年的寿命,他就可以饱食终日,碌碌无为的活吗?答案是否定的。父亲追求梦想,实现人生价值,就如彩蛾永远不能忘情于火焰一般,即使粉身碎骨,化为灰烬,哪怕只有萤火一点微光,也要将光焰喷薄,留点东西给儿孙,给社会。可以使后代引以为豪,证见先辈的存在,识得先辈的价值,有宝贵的东西值得他们珍藏、爱慕和纪念。即使生命再短促一点,或者再长久一些,我相信,父亲依旧还会这么活着。有些人生永远不被人理解和赞同,宛如山下的矮树,永远体会不到山巅吞吐上挽碧空的岫云那份悠然自得、大气磅礴一样,他的快乐是在追赶光芒万丈的日月星辰。

生命的终结是每个人的结局,只是来早与来迟。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日子河水般汤汤流着,谁都不知道哪一天就轮着自己被运神摆布,再也躲不开,匆遽中给潜藏在水底的涡流卷了去。幻壳被消灭是人生命定的结局。如阿拉亭的神灯,只能喷薄瞬间的流彩,不能永远临照。寿命也不能代表一切,我亲见许多个生命在纸醉金迷里,在醉生梦死里荒废;许多个生命在勾心斗角里,在无聊透顶里沉浸,他们似乎是被无形的魔力蛊定了的,比如一粒蒸不透的珍珠米,性灵的光辉永远离别了沸腾的波心。精神的穷乏才是最悲哀的,灵魂的堕落才是最可耻的。凡物各尽其性,即使一一棵小草,只要沐得一丝阳光,浴得一滴甘露,也要致力完展仅有的叶片,尽情倾吐所有的绿意;一只夜萤,哪怕顷刻间死去,也要飞过丛林,穿越草莽,为世界发出哪怕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光芒。何况是人。无论穿的是锦衣还是贱麻,吃的是御食还是薯饼,都阻挡不住灵府魂蛾的展翅高翔。高翔——高翔,即使那理想如天边月,云中星,化成灰也要奔放——奔放。

“人生是辛苦的,最辛苦的是那些在茫茫天地间寻求光热的生灵,可怜的秋蛾,他永远不能忘情于火焰。在泥草间化生,在黑暗里飞行,抖擞着翅羽上的金粉——它的愿望是万万星外的一颗星。那就是我。见到光就感到激奋,见着光就顾不得粉脆的躯体,见着光就满身充满着悲惨的神异,殉献的奇丽——到火焰的底里去实现生命的意义。那就是我。”这是徐志摩的话,他自己也只在世上活了34岁,但他至今活着,他的诗魂的魅力之花永远在世间绽放。多少年轻人至今还被他的文字熏陶着,迷恋着,汲取着他诗文里的营养。他在他的散文《话》里说:“只要在有生的期间内,将天赋可能的个性尽情的实现,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这也是他短促一生的真实写照;济慈虽然二十五岁作古,但他的夜莺却从古唱到今,让后人沉醴般浸醉在他夜莺的馥郁里。济慈这句说得更好:“不像是叶子那么长上树枝,那还不如不来的好。”

父亲在他的诗里说作为人是“长苦辛”,但他终其一生都像慕光明的花蛾,在黑暗里扑捉着火焰的彩光和晴霞。一直写呀写呀,直到最后的时光,也总是要“留下点什么”。多少年来,父亲就一直在冥冥之中为着离世的一天做着准备。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样迅猛,这样猝不及防,这样赶早。因为他还没写够,没爱够,没奉献够。我想,现如今,也许如他的网络昵称“斗南子”一般,父亲已经化作了天上的斗南星,依然竭力散发着自己微弱的光辉,为浩渺的寰宇增一媚微霞。父亲一生勤苦,忙碌一世,与我们在凡尘的这一世缘分终是尽了。不幸的同时,又在想,我还是幸运的成为了父亲的女儿,又幸运的成为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如我儿子所钦羡我甚至含点妒嫉醋意的那句话:“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姥爷陪了你半辈子了,你是他生的,我就没你那么幸运……”

罗曼罗兰说:“我们应得感悟到生命最伟大,最生产——甚至最快乐是在受苦痛的时候”;歌德说的——和着悲哀吞他的饭,谁不曾拥着半夜的孤衾饮泣?现在父亲再也不用劳烦了,骤离了这尘世蹂烂的坑道儿,任何风雨都吹打不到他了。他用他的死获得了永生,赢得了永恒的自由和宁静。这个世上的扰攘早已与他无关,大劫难中的大圆觉,大悲剧中的大解脱。

我们与父亲这一世情缘是幸运的,也是弥足珍贵的。梦里的世界、回忆的亭榭没有围墙,父亲经常慈祥地在梦里,在回忆里向我走来,一刻不曾离开我。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的死渐行渐远,父亲的生却犹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殷殷的在眼前浮现。回忆的长廊里舞蹈着快乐的音符,有父亲的往事总是繁花似锦,流光溢彩的。虽然父亲经常说自己只是“一介草民”,但他无愧于他的一生,无愧于他的祖先与后裔,他的文字将永远浇灌着他的后代子孙们茁壮成长,他精神的辉煌光芒也必将照彻我们前路的迷茫和幽暗。父亲用他的死,让我们些许体会到生的意义,死的价值,悟出一点生死之间一丝缕幽玄的消息,尘世是喧嚣纷呶的,也是坎坷颠顿的,但您的后辈们却永久存储铭记你不朽的灵光,永远坚韧的续走您光明的坦途。

由于机票的原因,女儿已经不能回国给父亲过“七十大寿”了,但父亲始终与我同在,况,父亲生前欣赏毛泽东那句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现在科技发达,信息畅通,无论国内国外,打开计算机,便可以搜索到父亲“斗南子(王其学)”的博客及各个文学网站的文章,父亲走的只是躯壳,而精神不死,文字永生。“七十大寿”这一天,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国内国外,在您的遗照前,父亲的亡魂必将被所有的儿孙们深切的怀念和祭奠。

写在父亲诞辰七十年之际,愿父亲的灵魂安息!

2011-8-26于俄罗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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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精华: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在缘份的天空下,结一世情缘,亲情、父爱、文字,无不是缘。生死玄机,爱爱不息,怎只参透领悟?
我很欣赏文中这样的话:“只要在有生的期间内,将天赋可能的个性尽情的实现,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
“他用他的死获得了永生,赢得了永恒的自由和宁静。这个世上的扰攘早已与他无关,大劫难中的大圆觉,大悲剧中的大解脱”
这些也许就是人们所称的参透生命的真谛,才能得到的永生吧
这世界有永生的灵魂与精神值得爱,相伴我们。所以,我们才会有生生不息的爱,我们爱了,我们才会得到的多

文章评论共[38]个
罗军琳-评论

姐姐的深情与文字的真诚深深地感动我,震撼我。在此,祝祷老先生灵魂安息,也祝福姐姐多多保重和关爱自己及家人!at:2011年08月27日 清晨6:36

梨花烟雨-回复谢谢军琳妹妹的辛苦审核及精心留玉!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让我们爱,爱生活,爱亲人,爱朋友,爱逝去的爱,珍重一切该珍重的。祝妹妹开心愉快!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07

罗军琳-回复好一个爱逝去的爱。真的很感喟于这句话,发人深省!逝去的爱一直在温暖着我们,也许因了爱,灵魂精神才生感动与感应。记下了! at:2011年08月28日 凌晨3:08

梨花烟雨-回复好妹妹,我回来了,看到你的再次回复很感动,谢谢妹妹!让我们好好的,祝妹妹开心愉快! at:2011年09月03日 下午3:04

风儿那么缠绵-评论

欣赏深情感人的文章(:002)at:2011年08月27日 清晨7:00

梨花烟雨-回复谢谢风儿妹妹光临!祝妹妹愉快开心!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07

静月清荷-评论

心境清明,如临水照镜。姐姐的文字如是,先生的文字亦如是。at:2011年08月27日 早上8:55

梨花烟雨-回复清荷妹妹好!谢谢妹妹!祝妹妹开心愉快!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08

四大名捕-评论

来看梨花姐姐的美文!在俄罗斯也能上烟雨啊?问好!at:2011年08月27日 上午10:09

梨花烟雨-回复谢谢四大名捕朋友光临!是的,很幸运,在这里也能上烟雨,只是太忙,没空来,问好了!请接受我遥远的祝福!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10

文清-评论

姐姐的文字如此让的感动,人世间,情感世界总给我们太多的动容,拜读姐姐文章,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问好姐姐!at:2011年08月27日 上午10:20

梨花烟雨-回复妹妹好!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今日见到,格外亲切,我的心情妹妹最是感同身受的。这边虽能来烟雨,只是太忙,老在外面跑,没空来,30日就回国了,回去再相见!祝妹妹周末愉快!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12

绿草爱-评论

情深意切,感同身受!at:2011年08月27日 上午10:46

梨花烟雨-回复谢谢朋友光临留玉!祝您愉快!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13

美泉-评论

好久不见小妹了,非常想念。而今见到文章,感觉非常亲切。风起的日子,小妹保重!!at:2011年08月27日 上午11:37

梨花烟雨-回复美泉哥哥好!好久不见了,梨花也很想念,只是在这边不方便来,老在外面跑。30日归国见!保重!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16

美泉-回复大洋彼岸,异国他乡,小妹保重!! at:2011年08月28日 上午10:52

美泉-评论

慈父已经远行,慈爱长留人间。是您的文字辉映了季节,是您的真情留下了思念,是您的慈爱铭刻了儿女……at:2011年08月27日 上午11:39

梨花烟雨-回复美泉哥哥最是个重感情之人,你的文字总让我感动中学到很多。大哥保重!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17

轩程-评论

问好梨花姐姐,祝福安好!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7:25

梨花烟雨-回复谢谢轩程!请接受我遥远的祝福!回国见! at:2011年08月27日 晚上8:20

心无垠-评论

(:003)(:002)(:003)感动!还是感动~~~如泣如诉~~~也不知妹妹哭了几次成篇了~~为妹妹有这样一位高德的父亲仰慕!~抱一个吧妹妹,你的孝心父亲在天有知的~~问好初秋,妹妹节哀保重!at:2011年08月28日 晚上7:23

梨花烟雨-回复姐姐好!想姐姐了!今日见字如面,非常亲切!回国见了姐姐~~~祝好! at:2011年08月29日 凌晨3:07

小槐林-评论

欣赏!问好。(:012)(:012)(:012)at:2011年08月29日 凌晨0:38

梨花烟雨-回复谢谢小槐林朋友光临!祝您愉快! at:2011年08月29日 凌晨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