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李燕是一家公司的经理，在她豪华的客厅里，却挂着一幅她自己手绘的、甚至可以说笔法粗劣的铅笔画：峭壁悬崖之下，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我说这画太不相称，应该换掉，李燕却嫣然一笑，给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每当我的人生陷入困境时，我就会想起故乡那条河，想起那曾经让我揪心的一幕……

那天，秋雨绵绵，我坐在山洞里，陷入绝望之中。我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哭不出来。我的眼泪之泉已经干涸了。离开学校，离开家已经两天了，母亲和老师一定在四处找我。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冲动，竟然打了人，竟然跑了出来。两天不吃东西了，我的腿好软，眼皮都没力气睁开了。睡吧，也许就这样睡过去是我最好的归宿。

恍惚中，又回到了家长会那天。母亲来了，她才三十八岁，可是又苍老又瘦弱，衣着寒酸。同学们对着她指指戳戳地偷偷发笑。我心里如针扎般难受。我早就跟母亲说过，叫她不要来参加家长会，因为我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我不想让母亲难堪。就因为穷，我什么优点都得不到别人的承认。我歌唱得好，可歌咏赛我不能去，因为我没有漂亮衣裙；我成绩考了高分，可就有人说我作弊；班上本来有几个人和我要好，可“富千金”用美味的糖果和漂亮的发夹把她们都买走了；曾有一个男生不顾一切地追我，可这两天他好像……我在学校的遭遇我都瞒着母亲，她已经够心酸痛苦的了，父亲走后，就靠她拣点垃圾维持我们的生活，还要供我读书，我不想再让她伤心……

“富千金”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李燕，那就是你妈？”

我一愣，脸上火一般地燃烧了。我鼓足勇气给她顶了回去：“是我妈!跟你有什么相干？！”

一阵窃笑。“富千金”挤眉弄眼地招呼：“你们快来看呀，李燕的妈来了！”看着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她压压嗓音冲我说：“我还以为是街边捡垃圾的老太婆进来了呢！”周围一阵附和的怪笑。

我只觉得热血直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上去对“富千金”一阵拳打脚踢。

“燕儿！燕儿！”身后传来母亲惊恐的叫声，可是我停不下来了，我必须为母亲出这口气。

“噢噢，打架了！‘垃圾姐’和‘富千金’打起来了！”旁边有人起哄。

我抓破了“富千金”的脸，她捂着脸大叫大嚷，血从她指缝间淌下来。我被那一滴滴的鲜血吓住了，恐惧袭上心头，我惊异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它们是那么弱小，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血是被它们抓出来的。

在我呆站的当儿，“富千金”的几个死党赶紧扶着她向办公室跑去。“你等着！”她们恶狠狠地抛下这句话。

我呆在那儿，脑袋里一片空白，没有人再起哄了，他们像看一头怪物一样看着我。母亲终于挤了进来：“燕儿！燕儿！”她使劲儿拉我，想把我拉出去。

“她妈妈不知道是怎么教的她，怎么这么凶？”

“这回，学校非开除她不可！”

有人窃窃私语。

我不走，我不能咽下这口气！

“打架啊，打架怎么不叫上我一声呢？”是他！是张扬的声音，他是来帮我的吗？所有的同学中，就只有他敢与“富千金”对抗，他曾经说他非常理解我，他会帮我吗？

我满脸希望地抬头从人群中搜寻他。忽然，“呼”的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过来，打在我的右肩上。围观者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臭狗头！臭狗头！”

“张扬，扔得好！好噢！”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苏醒了吧！”

“小丑，还做美梦呢！张扬早和‘富千金’好了！”

我跌坐在地上，前面蹲着一个狗头，已经腐烂的狗头，发出阵阵恶臭。

母亲哭着，想把我拉起来，结果她自己却跪了下来：“燕儿，我们起来！”

我脑袋里一片混乱。恶臭阵阵袭来，我恶心得想吐。但我更伤心气恨!我抓起狗头，向人群扔去，而后在他们的惊叫与责骂声中冲出校门。我听见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喊：“燕儿，回来！燕儿……”可是我停不住脚步。

我跑了好久，我跑得好累，我口干舌燥。“我要喝水……喝水……”

一滴甘泉滴到我的嘴角，我咂咂嘴。

“燕儿，醒醒！”

谁在叫我？睁开眼，朦胧中，母亲憔悴的脸庞上挂满泪珠，有几颗滴我嘴角，暖暖的，涩涩的。

“燕儿，可找到你了！你为什么这样犯傻呢？”

我看着母亲，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我对不起你！”母亲拍着我的背：“我苦命的孩子！”她也止不住哭了起来，她心里的苦与痛不比我少啊！我们母女俩相拥着酣畅地哭了好一阵。然后，母亲为我擦干眼泪，又为我理好头发，让我坐在她身边。她指着山洞外悬崖下的河流对我说：“孩子，这条河一直往前流，前面有很多高山，可是它们挡不住这河流，它最后要流进大海，大海才是它的归宿。妈想，咱们这一辈子也像这河一样，要一直往前流，才能找到咱们的归宿啊！孩子，妈没什么文化，不能给你讲高深的人生道理；妈也没什么钱财，不能给你铺一条金光大道。可妈希望你像这河流一样一直流向远方啊！”

那天晚上，当我和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脑海里总是浮现着那条流向远方的河流。后来，我索性就用铅笔把那河流画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那天的打架事件，在母亲的苦苦哀求和老师的调解之下，“富千金”的母亲也没有再追究，从那以后，“富千金”也没有再找我的麻烦。我终于在平静之中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张扬呢，向我道歉之后又想继续追我，我接受了他的道歉，拒绝了他的感情。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的一段故事，它曾让我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它也让我重新认识了人生，走上了新的人生之路。故乡那条河时常流淌在心间，母亲那段质朴的话语时常回响在耳边，让我有勇气面对人生这条河。

“所以，小雪，你说我能撤掉这画吗？”李燕转头问我。

“当然不能！它是人生的珍品！”

我再看那幅画，那河流似乎奔涌地更快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