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四世同堂已很罕见。一个人也就认识家族三代:父母自己和孩子。就自己来说现状是:母亲已老,自己正熟,孩子还在长,刚好三代。再过几年,母亲没了,自己老了,孩子熟了,孙子来了,一样三代。偶尔三代人坐在一起,冷眼旁观的对照一下,觉得世界也就这样延续,一切是那样平淡平庸平常。
自己这一生也就如此了,平庸是肯定的,但与父辈相比进步也显而易见。一个山沟里的土孩子,仗着父母开同,一直赖在学校里。而那时候学习的目的只是帮父母算记工本,分粮时不被坑。
凑巧就考上了大学,这喜事却成了父母发愁的难事。卖了仅有的一头猪,借遍了所有的亲戚,踏上火车。说起北京,长辈们知道的是皇城和金銮殿,说没准也跨马游街当驸马什么的。而这些显然很愚昧,只是被那么多的第一次包围了:第一次看见汽车,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看见电视,一切新鲜而刺激。同时也被语言不通,衣服另类,和身单影只的孤独而自卑。所幸课业并不深奥,而作为学生的本职不就是学习吗?第一学期结束,回家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钞票交给父亲,母亲哭着说不要太节省看又瘦了。父亲却说够买头小猪崽了。
那时流传一句话一年土二年洋二年不认爹和娘。说起四年的印象,最深的不是跳舞和酒吧的快乐,而是半夜肚子咕咕叫的难耐。四年也许有不小变化,只是骨子里的乡下人一点没变。
所幸那时候国家包分配,没关心什么单位,只为有了工作和工资而快乐。更庆幸那时房子属于国家,一间单人宿舍也足够容纳两个人的新家。等父母有机会也走出山村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就觉得生活也就这些了。多年来父母在乡亲群里的自豪难以言表,毕竟村里没几人到过北京北边。
日子就这样匆忙而平淡的过着。眼看着一个小人儿从牙牙学语长到顶嘴狡辩,眼看着强壮的父亲不断佝偻直到躺下,眼看着一生要强的母亲一点点接受自己的衰老,眼看着曾经苗条靓丽的太太越来越像岳母,于是很少对镜顾盼的人,也能感到头上飘起的秋霜。
这一生该如何总结呢?如果拿父母作参照物似乎该庆幸。上推三代的地道农民,斗大字不识一筐,延续下去本该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居然摆脱了土地的羁绊,这是天大的幸事。
如果说少年至青年的困苦,与父辈比又算什么?父亲少年丧父,四五岁给人放羊,十来岁给人扛活,那日子想一下就知道难。他曾经逃荒,曾经躲债,更躲了多年兵乱,在命都不保时奢谈什么温饱?
而到了儿子这代,奶奶看绝对是天堂了。不曾知道饿的滋味,总没受过孤单的感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什么别的乞求吗?记得小时候,带他在公园喂鸭子,在野地玩泥巴、在广场放风筝,但这些已被电脑游戏覆盖。总的来说,儿子的童年像王子,长大了的他,还会理解世上有人挣扎在饿死边缘吗?还能想到有同龄人一天辛苦却赚不出温饱吗?
不管是母亲,还是自己,当然不希望儿子再受苦。但站在孙子的立场看奶奶,这些话一定和古董差不多。毕竟就是儿子看母亲都太落伍。那走路的蹒跚,脸孔的苍老,说话的羞怯和局促,甚至偶然在人群里的大声说话,都让人感到难堪。所有这些,和身边优游从容、洞悉世事的人对照,就是两个阶级、两个世界。
然而,作为父母,他以你为靠山,以你而骄傲,自己也该满足了。然而这难道就是全部吗?乡亲眼里你有出息,而你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普通,普通的学历,普通的职业,不太有钱也从没有名,地地的平庸。而儿子眼里的你又怎么样呢?你期望的儿子又该怎么样呢?
儿子的路属于他自己。有人说父母是弓孩子箭,父母做出最大的努力,只为让孩子离自己更远。孩子到的地方父母永远都可望不可即。作为父母的,也就给些祝愿吧。
未来的儿子,该有份工作,不必挣多少钱,但一定要感兴趣有快乐。为了挣钱,投入是必然的,但不要被绑架,而能留出些闲暇去体验生活。为了名声,努力不可缺少,但看开些不执着更能长久。所谓快乐有长有短。看的太短就该去吸毒,看的太长就该去出家。想四十年也许无聊,只盯眼下一定会迷路。低头拉车和抬头看路结合起来,为心灵安找个安适的所在。有人说,大树有大树的长法,小草有小草的长法,世上最多的是小草。也有人说,多数人是卒子,年轻时只管往前闯,长大了学着左右看,总归都没回头路。不管是小草还是卒子,是小草就去找小草的乐趣,是卒子就发挥卒子的作用吧。
除了寻求快乐,还该做到正直。要知道世界远不完满,英雄难当,同情心要有。在温饱的时候,想着那些饥饿的人。在管理岗位上,想着那些生产线上的人。面对强权,注目那些挺胸的人。面对鼓噪,寻觅那些角落里思考的人。面对诚信缺失,理解那些因诚实受伤哭泣的人。在和谐的表面下,能看到半夜的叹息、破碎的梦想、和解体的个人意志。在幸福的旗帜下,能感触理想的残渣,个体的尸骸,和被潮流裹挟的无奈。这样即使不高尚,至少不卑鄙。
至于父母,其实从孩子上大学那天就已经离开了。对孩子来说,父母就是一栋房子,住长了习以为常的变成视若无睹了。本来觉得这房子会一直呆在那里没有变化,但20年后回头,就会发现它的残败衰弱,甚至倒塌灭亡,不再是记忆里的光鲜。但的确住过,遮风挡雨过,温暖安全过。作为家,可以挥别,可以离弃,可以忘怀,但他就在那里。每个人老了都会想家,只要想了,家就不会破落。于是去理解人生的无常,情感的永恒。
从奶奶到父亲到儿子,进步终归不可阻挡。母亲心底里吃饱喝足家人平安就是天大的幸福了,而儿子在想免于恐惧或者比吃饭睡觉更重要。母亲眼里不再有兵荒马乱就是皇帝圣明了,而儿子在想强力维稳的压力下是否会爆发?母亲说污染不大至少自来水能喝,但儿子在想只有水能喝还远远不够。
物质的确是丰富起来了,但离共同富裕还很远。社会的确是安定一切了,但和谐的目的地还很模糊。六十年过去,上一代的恐惧这一代已不存在。六十年以后,这一代的焦点或许早就完全消失。
快速变化的时代,一切都在变。然而有一点是固定的,这就是一个更加开放自由、更加公平公正的方向。但愿六十年后,不再有跨省追捕,不再有卖身救女,不再有敏感词库,不再有无奈的自焚,不再有黑监狱的囹圄,甚至不再有温饱自由人权尊严的怒气,取而代之是是一代真正的思想家、艺术家、政治家。
或者连他们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三三两两的人,懒懒地围在游泳池畔,听听音乐,喝喝啤酒,聊聊大天。
真正的天堂大概就这样吧。从父辈到自己,从自己到后代,平庸依旧,希望总还可以有吧。
于木鱼宅
2011-8-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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