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芒司家一度衰落,于是,远在美洲做大买卖的于勒叔叔就成为全家最期盼的福音书了。我的父亲菲利普应该是盼的最殷彻的了,看着远洋而来的游轮,不止一次的念叨:“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不过,念叨罢了,数十年只有过一次信件来往,关系已经淡的就似那未来的希望了。但这希望多么微弱,总还是有的,十年间,无数次到栈桥散步,父亲都重复那句念不倦的老话:“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啊!”
那个年龄的我,隐约知道,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这亲情比海水咸不了多少。于是,一边斜睨父亲,一边心里鄙视他:只想着别人有多少多少办法,却不知道改变自己。
自上次二姐结婚,去哲尔赛岛的特快号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在撬牡蛎的老年水手后,到目前抬指八年都不曾再去过一次,因为父亲怀疑他是叔叔于勒,怕撞见。
大姐结婚也只是全家到哈佛尔北边的蒙豆儿农场去过一次。吃喝玩乐花花公子的生活,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农家能消受得起的,母亲为这拮据的生活不止一次给父亲吵架,怪父亲花架子、泥捏的。
母亲也说:“怕遇到那个老倒霉鬼,再回来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再把一家子给败光。”虽然家底并没多少,但这更显出得之不易,如此珍惜到小气的程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知道母亲心悸的什么,十八年前的达尔芒司家,也增辉煌一时,但据说是于勒叔叔把家败光的,所以家人送他去了美洲,让他一个人过了游历的生活。
现在,于勒要回来了。
这消息在哈佛尔已是家喻户晓了——因为见人就高声谈笑的父亲。邻里舍外都知道败家子达尔芒司·于勒做大买卖了。
收到来自美洲的福音书后,母亲把家里收拾的焕然一新,好像过圣诞似的。还责令我们改正称谓,把于勒叔叔改称‘叔叔’。桌子上放了平时难得一见奢侈的水果,母亲却不让吃,说是给叔叔的。有猕猴桃、油梨、芒果……
本月第二个星期日,正好是全家去栈桥散步的日子——其实是父亲拉我们来的。这已经是几十年不变的事情了,我忽然明白,原来父亲对那个败家子于勒并没死心。
父亲又在重复他那句老话了,一脸虔诚;母亲在桥边和小贩交涉着什么,她总是小气的;我看着远方,那个大不列颠国旗覆盖的地方,那是另一个国家。喷着黑烟的轮船缓缓进港了,就听见那边有人喊:“下锚喽、下锚喽……”
每次人流散去,黑烟弥散,父亲的精神徒地萎靡,跟变戏法似的;他把两手交叉套着,先我们而去了。我和母亲在后,母亲又说:“只要那个好心的于勒一回来,我们的境况就不同了。他可真是个有办法的人。”言语间有赞扬、期羡、安慰,我想她会不会觉得当初应该嫁给败家子‘于勒’而不是老实的‘菲利普’呢?
说话当口,听见背后有人叫问:“嫂母?是嫂母吗?”嗓音沙哑,不过能分辨是男中音。
母亲忽然站住,眼镜睁大,我看到母亲的脸色,从惊恐变成惊喜。
于勒叔叔回来了。
中等的身高,脏灰的肤色,灰白稀疏的头发,一看就是心操多的象征;瘦高鼻子下有着短而密的胡须,大棕色的皮毛大衣。这是于勒叔叔第二次给我的印象,距上次的‘衣衫褴褛’已经八年有余了。
“于勒?”母亲叫着,忙过去帮于勒叔叔旁边年轻的女子拿箱子。一边不忘吩咐我:“若瑟夫,快去叫父亲回来。”一边轻声慎怪:“老东西,走的这么急。”
我于是跑着向前去了,追了好一段,才追上父亲。离的老远我就喊:“于勒叔叔回来了!”
父亲慢条斯理地向前走,似乎在专心致志想着什么。一直到我追上前去说明原委,父亲都还是将信将疑,未了还疑问:“真的?”
看我喘着粗气点着头,脸上忽然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回身向着栈桥码头一路小跑去了。我在后面跟着,看到父亲几次想加速,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来父亲是很无奈的吧。我忽然很想笑‘这老东西’(捡母亲的话)越老越可爱了。
父亲远远地看到于勒叔叔,忽然停住了,就那么呆呆的立在栈桥上。我以为能看到煽情的场面呢,可原来这么平和。我追到父亲身边瞄一眼父亲,他竟浑身激动的打颤,望着和母亲有说有笑走过来的于勒叔叔,我在心底默念:“于勒叔叔,我的亲叔叔,父亲的亲弟弟。”
叔叔给全家都带了见面礼,由那个年轻的女人分着:父亲的老人头,母亲一直想要的鹅绒大衣,我的远行箱(我要去哈佛尔中城上高中)。甚至还有两个姐姐的大衣。母亲一边收着,一边说着客气话,父亲坐在一边埋着头,到好像不关他事了似的。不见时,盼;盼回来了,却又搭不理;我真有点琢磨不透父亲了。
不知他是否记得和母亲商量的事情:用于勒叔叔的钱买座别墅。为何那么兴致勃勃的商量过了,此时于勒叔叔在眼前,却又只字不提了?想来,那或许只是一时兴之所言吧。
母亲一边和那个年轻的女人唠着家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瞄眼于勒叔叔,似乎还是颇不放心。也难怪母亲有这心理,毕竟于勒叔叔占过父亲的家财,虽然此时看上去于勒叔叔不同以前了。
果然,叔叔说话了:“大哥,我想在这边置点家产,你看哪里的地好点呢?”
我心说,快啊,快说啊!你的心愿就要得成了!可那又怎么说的出口呢?父亲是说不出来的。到是母亲把话接了过去,说了一些村里的事情,周遭的环境。避免了尴尬。
旁边的女人用手拍就着,小口地吃着猕猴桃。这使我想起那次‘特快号’上的事情,那两个吃牡蛎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吃法。我转头看下父亲,父亲低着头没反应,到是母亲神情忽然很慌乱起来,忙说准备吃的,出门去了。
父亲打开老人头给于勒叔叔倒上,又给自己倒上,一饮而尽。父亲做不到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他又说不出来,他是软弱的,母亲对他的评价很中肯。
于勒叔叔在村里的东边安置了一座大宅子,邀请父亲一块住过去,父亲拒绝了,看的出来母亲也不怎么乐意。
姐姐和姐夫都来了,亲热地叫着‘叔叔’,家里家外一派其乐融融,村里的人也都客气地给父亲打着招呼,想来这样的待遇应是父亲从没受过的。两年来,父亲的脸色逐渐红润,好似又恢复了达尔芒司家声望似的。
没人再提于勒叔叔以前了,于是,很自然就冒出来不少关于叔叔于勒在美洲的轶事。有努力打拼的,也有风流的,首当其冲就是于勒叔叔身边的那个美妇人。有人说:是大家族的小姐;也有人说:是窑姐儿。千人千口,说法不一。
叔叔于勒给我们说了很多美洲的事情,甚至还承诺要带我们(再)去一次哲尔赛岛,姐姐、姐夫们争相击掌欢呼。于勒叔叔唯独没提特快号上撬牡蛎的老年水手的事情,这让父母亲觉得些许奇怪的安慰。
母亲岔开话题:“来吃个油梨。”父亲也谦让着。
只是于勒叔叔没体会到父母亲这层心理,自顾自地说着:“我们上次回来坐的是圣玛洛号游轮,船长我认识,老熟人了,我们下次去,就坐他的船。”
父母亲只是唯唯诺诺的应着。一次放弃,一辈子良心谴责。
其实也不怪父母亲,这年头谁家能养起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呢?
夏天追着栈桥边游轮的黑烟过去了,我要上哈佛尔中城读高中。于勒叔叔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着一大家子踏上了那个大不列颠国旗覆盖的小岛:哲而赛岛。
在哈佛尔中城接到母亲电话说:“他们坐的是‘特快号’。”我苦笑。
时光就是这样,做错的天知道,该来的逃不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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