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
一
别开灯,盯着暗夜中泛着幽幽荧光的琥珀草,嗅着它放出的绵延不绝的异香在院里纳凉舒服得很,惬意得很。
思绪升腾起来,飘浮起来。星空灿烂,身心的感觉格外的不同。我想啸、想歌、想舞。可我不敢。我怕妻子嗔我疯,更怕儿子笑我癫。但我却敢唱、敢哼。哼。一首沉淀在心底里的老歌给搅和起来,喷薄而出。
——苗山高,苗山高啷吗万里白云飘……
然而,妻儿还是给歌声惊骇了,以为我真的疯了癫了。我自己也感觉身心难以控制,仿佛真的癫狂了一般,仍旧一遍遍的哼着唱着,宛如杜鹃啼血。神思极尽想象,飞上了苗山,附着蓝天白云、高山流水,附着真丝般洁白的缕缕山岚,在山谷、在林间游荡,找寻那两位守护“仙草”的“仙童”。
——我的朋友,一对苗族夫妇。
他们怎么不下来呢?此刻的我是多么盼望见到他们呵。我们都四年多没见面了,也不知山上的情况怎样,仙草他们是否真的守住了。
我一直都是相信我院里的“琥珀草”就是仙草的。它令我想起《石头记》中林黛玉的化身‘绛珠仙草’来。她的确有‘绛珠仙草’的仙风道骨。
——长着小匕首般坚挺的墨绿的叶,白中泛紫的茎;开着白中泛黄的、比桃花小比李花大的花朵;花期长年不歇,花香冷冽回甜、淡雅绵长,其香远飘百步之外。
采兰人能嗅着它的香气找到它。于是,我的那个苗族朋友就叫它百步香。而更奇异的却是晚上,它竟然能在暗夜中放出类似萤火虫似的荧光来。
每当暗夜中,我看着这株温润放光的琥珀草,闻着它的异香,我一点也不怀疑她就是仙草。旷世罕见的仙草。
九九年的昆明世博会就证实了它的确是罕世之物,我院里的这株就是昆明世博园里的那株的“孩子”。
四年来,我对她倾注了我全部的感情和精力。
当初的那盆夜光兰要拿去世博会参展的时候,我就准确地预感到她再不会回到我的小院里来了。于是,就从它的旁边分下了一个小芽,用我的苗族朋友从山上扛下来的土把她养起来,像守护羸弱的婴儿似的精心照料了一年多,她才稍稍有了些生命力。现如今,她已如一个豆蔻初开的少女,出落得楚楚动人了。
我惊异于它的美轮美奂、温润放光;陶醉于她的秀美高贵、奇异幽香。真的。五月的缅桂不如她芬芳馥郁,八月的桂子不及她飘逸绵长。
这株既叫琥珀草,又叫百步香,还叫夜光兰的仙草呵,她伴随着我的喜怒哀乐,给了我无穷的快慰,不尽的遐想。
我为她而歌。
夜来香也有人不厌其烦地为它而歌的。前些年也有人为她的同族“老山兰”而歌,可惜中越边界的老山兰不甚有名,其歌也少有人会唱。
我不通音律,但我却要勉为其难的为她而歌。
我为她歌为她哼,是向她致歉,因为我埋没了她。她太恋故土,别处的土养不活她。她太珍贵,一旦别人发现,人们将趋之若鹜,她将成为商品,永失其君子的灵性,消失于金钱的纷争。
昆明世博园里的那盆就是例子,她在那里无异于广告,凡见到她的无一不寻根问底。
几年来,有关植物研究方面的中外人氏和兰草玩家,总会冷不丁的找来小叩我的柴扉。这正好说明我和我的朋友杨老五当初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由他负责守着,一律不准人采兰到集市交易,以免给“夜光兰”带来灭顶之灾。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开发利用。
我歌着哼着,心和嘴都已腻滑,飘出的歌声什么时候已变了味——
苗山高,苗山高啷吗万米到处都是宝。……
是呵。苗族同胞,大山的儿子。他们祖祖辈辈热爱大山,住在深山。花钱的地方不多,生活中除了盐,其它的都几乎是自给自足,手里的钞票尤其少,但他们是住在宝山上守着宝的人呵。
我为她而歌,歌着能减小我怕走苗山那漫漫山路的羞愧。怕苦总是很羞人的。
我和杨老五先前本是买卖关系,他是卖兰草的,我是买兰草的。后来由于我们相互间都老实投了缘,他便把他的女儿拜我做干爹。他曾多次邀我去做客,甚至把他的家乡描绘得像仙境般来吸引我,可我却一次也没去过。
我坐惯了机关,怕走山路。我知道苗山的路难走。
昆明世博园里的“夜光兰”泄露了天机,从那时起我就没得清静过。
我本是兰草的业余玩家,有正式的工作,每天工作家庭的忙进忙出,两只脚走路嫌慢还要加上两个轮子,有时还要加四个。忙呵,忙得焦头烂额。来访者无休无止,我还真有些厌烦。
加之近几年本县的经济腾飞,新城区开发、老城区改造,说到底作的都是住房文章,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都是砖沙垒成。
我家这三间平房的后墙根就是拉建筑材料的必经之路,拉砖、沙、石的车辆昼夜不息;开车的司机聚精会神地驾驶,我也陪着他们睡不成觉。偶尔的有个间隙刚要走进睡眠,突然就是哗的一声,这一声仿佛车轮从头上碾过,惊得冷汗直冒。
这之后谁还睡得着,只担心司机大爷驾车也有我似的走入睡眠的一瞬,把车真的开了压过来。长此以往,怎么了得。我的神经衰弱症落下了,妻子是医生也没用。
幸而就要搬家了,可在七楼的新家没有院子,就连阳台也是室内的。我的花草还怎么养?这可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爱好呵,这不就像强制戒毒似的要了我命吗?
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我这三间平房和小院呵。离开了这儿夜光兰还怎么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和我的妻儿是一样的重,她就如我的女儿一般,我怎么舍得﹖既将搬家前的等待期,不就像有人拿刀等在一旁要挖我的心,割我的肉吗?
可是,我神仙般的“女儿”呵,室内养不活她。我天生的穷鬼命,造不起单家独院的别墅,脚下无它的立足之地,头上无它的半片彩云。
我舍不得她,但我不愿她夭折。
是把她献给南湖公园,还是把她送回大山我取舍不定。
现代文明的大潮都将把城镇淹没了,任谁都只能顺应潮流。
要过上现代的文明生活,任谁都得做出些牺牲。
文明生活不外乎一个“高”字。高。高楼大厦、高速公路、高质量、高素质、高消费、高效率……。高。一切都高。
“高”的付产品——噪音,高得我的神经衰弱,高效率高得我精疲力竭。
我真想有一片碧绿幽远的蓝天,一个古朴宁静的去处。在那儿住住脚、歇歇这疲惫的身心,拿定我难决的主意。
时下的假日旅游很时尚了,别人都去时尚,我也正好去那位苗族朋友家的乐园看看。就当这趟山路是一次新的长征吧。
二
主意拿定,说走就走。
乘车向北折向东,转两次车便来到了铠鹰市辖区的碧云脚乡。
这儿是老鹰山腹地。放眼乡府住地可餐的秀色,我隐隐感到在这大山的皱褶中必定别有洞天。然而,勉强能过车的乡村公路再也无法延伸,前边的路还得靠这肌腱不算发达的双腿,支撑着我这微胖的身子前行。这虽是意料中的事,但也难免一番辛苦。顺着那位税务官的手式向南,我折进了大山的另一条山冲。
冲底不宽,正好被潺潺流淌的小溪和缓缓而上的骡马路平分。两边的山梁上,灌木葱笼,青藤倒挂,头顶是一条如公路般灰黄的天空,山风轻拂,分外凉爽。走不远但闻“布谷”“叽嘎嘎”声声传来。一路行去,人水对照鲜明,就那句老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流永远是那么的从容舒缓,而我却早已气喘嘘嘘、汗流浃背了。约莫两个小时还见不到岩上村的影子,我心里便有些嘀咕。正猜疑间,只见前面有个人从溪里饮马上来。
此人精瘦,戴顶汗渍斑斓的遮阳帽,背杆火药枪,左手提个画眉笼,右手牵着马缰绳站着朝我看。我叫了声“老倌。”笑迎上去,这才发现他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心里担心着他会不高兴,但一转念便又否定了。
没事的。反正他们以为哪怕才十六岁,早婚了的都是“老倌、老婆娘”了。他肯定是结了婚的。我想着看了看他。他果然没见怪,问我去哪儿、找谁。我说到岩上找杨老五。他听了显得热情起来,一面告诉我他叫小熊,杨老五是他叔;一面邀我骑他的马。我求之不得,这双蜕化了的脚在皮鞋里正疼哩。
山梁上的“布谷”声和“叽嘎嘎”声越叫越欢。仔细听,鸟儿们分明是在竞赛。细品味,它们分明又像是在吵架了。
一路上,我全给老鹰山古朴自然的风光迷住了。我和小熊的对答不多,但他也猜到我就是他五叔的女儿兰香的干爹了。
马儿走得很平稳。慢慢的鸟儿们的叫声摇篮曲似的催得人的眼皮发沉。我正昏昏欲睡间,恍然已觉马儿走入了另一个小山冲。
布谷声和叽嘎嘎声此起彼伏的叫得更欢,仿佛坝子里的步谷鸟都飞来赶集。这条冲没溪流,很窄,两边的山势更陡,灌木更茂密,稍不留神身体的某个部位便会给横生斜长的青杠、岩刷子多情地吻一下。头高高在上,自然就首当其冲,当我火辣辣的挨了两下便清醒过来。突然间,只觉眼前一花,视野开阔起来,一个十多顷的小坝呈现在眼前。我不及多想,缰绳一抖,两腿一夹,马儿就小跑起来,驮着我冲出了山谷,把小熊甩在了后面。
跑到谷口,我收缰立马;放眼望去,满目生辉;轻风拂过,带来缕缕淡淡的清香。马儿见缰绳松开,慢悠悠的走下缓坡。我欣喜若狂,四下打量,只觉这小坝宛如一个巨大的‘鱼盘’,‘鱼盘’边缘的南、北、西三面,仿佛馒头似的摆放着三个小山包,山包不很高大,但坡上的草丛却显现出很旺盛的生命力。回头看,刚才走过的那个小冲,就是西南边的两个小山包没合拢的结头。
东面是老鹰山主峰。主峰是南北两边蜿蜒而来的山脉,于此处突然翘起汇拢而成,远远望去,其状恍然如股市分析图。此时的峰顶上仍缠绕着洁白的山岚,抬眼望去仿佛陕北汉子的白头巾。主峰下,山体缓缓而下向两旁扩展开来,来到百十丈处,陡然抖开了一个宽阔的襟怀,把缓坡下的苗寨、鱼盘似的小坝和那些馒头似的小山包都宝贝似的搂在了怀中。
此时,夕阳疲乏地钻出了云层,阴霾的天空现出的花天逐渐扩展,高天寒流滚滚,风云变幻,转眼间景象已幻化得琦丽无比,朵朵白云仿佛刺绣高手绣制于蓝缎上的朵朵牡丹,有的还仿佛白洋淀深秋的芦苇。这样的天,原本就令人愉悦,更何况夕阳仿佛刚刚躲在云层中冲过凉水澡,光辉无比但却温柔,照在身上人觉不出火辣,射向万物,万物仿佛画了妆。群山朗润起来了;树越发的青翠欲滴了;草越发的精神抖擞了;特别是小坝里的那些散发着清香的、正在开花结子的饭荞(另有苦荞)更是显得容光焕发了。满地的荞呵粉红粉红的,热热闹闹的,光景就像苗家的小咪啋(小姑娘)跳着、闹着、笑着,唱着情歌在这儿聚会。
香甜的清风熏染得我都痴了醉了。我浑身轻松,飘飘悠悠的如得道的神仙,跨下的马儿仿佛长出了羽翼;我的腋下似乎也伸出一对翅膀来,大地对我失去了引力,我的意识升腾起来,直冲九霄,在太空遨游。……
狗是人的好朋友,它们不友好的狂吠将我拖回现实。这时,坐下的马儿已驮着我进入了苗寨。寨子不大,才二十来户人家,只有王、杨、李、熊四姓。住房都稀稀落落的坐落在小坝东边的主峰脚下。时近傍晚,人家的屋脊上都飘起了袅袅的炊烟。牛羊从后山归来,项下发出“叮咚、叮咚”的铃声,铃声给这宁静祥和的苗家小寨又平添了几分古朴的风韵。
牧童们吹着木叶唱着牧歌:
放牛娃儿眼睛尖,
望见屋头冒火烟。
打起牛儿回家去呀,
你爹给你几笤鞭。
空灵的牛铃声、高亢的吆喝声、飘浮的木叶声和稚气的牧歌声揉合着结伴而来,簇拥着我飘飘然的来到了杨老五家的门前。
三
“天天盼你老五下去,就见不到你的人影。……”
见到杨老五我就脱了鞋抚摸着脚上的水泡就跟他诉苦,他见了嘿嘿的笑着直搓手。
我的到来,并不像老五的妻子所说的“大哥昨晚是在磨子上睡觉,想转了。”
——转到他们老山鹰上来了。
我是迫不得也,盼他们下去眼珠都盼成绿豆米,我不上来怎么办?我老实的将受不了嘈音之苦,用那盆“夜光兰”在世博会获奖的奖金买了套商品房,正准备搬家的事跟他们说了。
老五愣了愣一声惊呼:“原来那东西当真这么值钱。”他说着放慢了拔鸡毛的手,我这才发现在他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一只野鸡。他思索了一会,一脸心花怒放的样子。“这回发财了,发财了。……以后我们就拿兰草去请你卖,你提一半成。”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省政府关于花卉大省的战略和那些烦人的来访者,一线商机在心里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而过。
晚饭过了,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看我,满满的挤了一屋。他们大多讲苗话,我和他们无法交流,但看得出他们对我的到来是很热情的。杨老五是他们的“王”,当众就要我打电话叫妻子上山来玩。我把手机递给他叫他打,他还不会使手机,我教会了他开机,关机,拨号后,告诉了我家的电话号码叫他打。他笨手笨脚的居然拨通了。
“咹,我是杨老五。”…“哦,你是大姐,咋个些不跟大哥一起来呀。”…“走不动,走不动我拉马来碧云脚驮你。”…“不怕,我的马儿乖得很。”…“不敢给他多喝,我醉都不给他醉。”……
老五的样子很激动,看得出,他一定是第一次摸电话讲电话。我叫他把手机递给我。
“我老贾。这里比老五讲的美多了。你安排一下,明天带儿子来看看,我叫老五拉马出来接你们。好了,省点话费,跟儿子说,别忘了把望远镜带来。”
妻子不太愿意地答应了,那边电视的声音都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瞄了眼老五家开着的电视机,听出居然放的是同一个节目。原来这里离现代文明生活似乎是那么的遥远,但却又是那么的近。这儿高,电视信号最好,手机信号也很强。
此时,现代文明到底是些什么,在我的心里倒还真有些模糊了;但我清楚,这里唯一差的就是一条公路,而这里却又永远不可能有公路,它毕竟只有二十来户人家。
苗家都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十点不到,人们都带着羡慕,揣着新奇回家睡觉了。杨老五这才跟我谈起了他这些年的情况。
“我最信你的,兰草不能随便乱采。”他说。“可是,我们怎么也得从城里人的手里赚些钱回来呵,我虽说不行,但带个头还是行的。这几年,我们这里的人家,除了我全都养趜鸡。大家都赚了点钱,都安电视了。”
老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说的趜鸡我见过,也吃过。那是一种比鹌鹑大比鸽子小的野禽,不会飞,但却跑得很快。这种小禽味道鲜美,肉质细嫩。以前还没见有人家养过,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养?他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说:“我养野鸡就行了。”
接着他就眉飞色舞地给我讲他养野鸡的事。
“也是无意间的。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窝小野鸡就抓到了两只拿回来养。当时还小,长大了也就养家了,不怕人。只可惜两只都是公的,叫声很雄,我原本希望有只母的,好让它们繁殖。没办法,打算想办法再去整一两只母的来。可是,有一天早晨,我发现那两只野鸡突然都不见了,我正可惜,没想到中午的时候,它们自己回来了,还拐骗了五只母鸡回来。就这样公鸡拐母鸡、母鸡拐公鸡的才半年,我家的后院都成了它们的家了。”
又一个塞翁失马的故事。听他说得有趣,就要他带我去看看。他二话没说,欣然的捏着电筒去开后院的门,我跟在他的后面融入了林木森然的暗夜中。
后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这时他把电筒光往一棵斜长着的树上一扫,我看见一只只家鸡都并排着蹲在树上,从树干一直排向树枝,枝枝都有。电筒光又扫向了不远处的另一棵树,这棵树枝繁叶茂、对地面的覆盖面广,枝丫八叉的树冠下,一只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大鸟似的栖息于绿叶丛中,晃眼望去就像是鸡树结的鸡果一般。两棵树,一棵结野鸡,一棵结家鸡。
“嗨,开眼!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养鸡法。”
我讶然地说着。拿过电筒仔细看了看那些野鸡,明白其实它们并没真正被养家,那不过是野鸡看人并不伤害它们,来混吃的。若真要抓它们上集市去交易,只怕全都会被惊飞再不回来。带着这个疑问。我说:
“这样的话,不说拿去卖了,就想吃一只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呵。”
“简单。”他说。“我拿酒把包谷泡透了,头天晚上撒给它们吃,一个个吃着吃着都醉了。我就把要卖的拴好,第二天它们正好醒来。”
亏他想得出,这家伙。
这晚,我睡的是陶珍用山草新铺的床,上面铺的是新毛毯,被子也是新的,只是没蚊帐。老五说,这上边凉,没蚊子。我不太放心,躺下去凝神细听了好一会儿,果然没有“嗡嗡”声。活跃的脑神经松懈下来,身下的床松软舒适,山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远处的“布谷”声懒洋洋的传来,我沉入了甜甜的梦乡。
一觉醒来,也是清晨的八点半。我有个绵床的坏毛病,醒来总要在床上躺那么十来分钟想事情。也真奇怪,这一夜我为什么睡得这么香呵,这里并不是静寂得没任何声音的,几乎每间隔那么一分钟,就有“哗—–梆”的一声传来。只是响声不那么大得惊人罢了。
对这种可能打扰我清梦的声音我是很关注的。
起床来洗漱了,陶珍就告诉我,老五和他侄儿小熊拉马下碧云脚去了。我知道他们是去接我的妻儿。
早点吃的是荞粑,香香的,还有些淡淡的回甜。我是常吃米线的人,陶珍怕我吃不惯,当她见我吃得很香时就放心了。
“哗——梆。”
这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我开了后院的门进去,看了看那两棵鸡树,其实,它真正的树名叫金丝榔,还有人叫龙树。辨着响声对直走去,走不远看见丛林中有一个草棚,又是“哗——梆”的一声。到了棚边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架水碓在舂米。
这种二十世纪中叶以前用来碾米的工具早就绝迹了,许多人连见都没见过,没想到他们还在用。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原本这种原始工具在这里也是最适用的。现代的碾米机谁买来都有加工营业的目的,这里的人家太少,谁愿买呢?
或许是主峰终日云雾缠绕的缘故,这里几乎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潺潺的小溪常年不断,竹槽把水引上碓尾的木架,水咚咚的流进碓尾的水槽里。一分钟左右,水槽装满。于是,重量失衡,碓头高高的翘起来,碓尾下降形成斜面,水槽里的水哗——的一声全部泼出,碓头梆的一声砸下去,碓嘴啄就磕在石臼里的谷物上。
水流不断,一分钟左右又是哗——梆的一声。
那草棚是用来遮雨的,往往这样一石臼谷物,需要一夜的时间方能舂成大米。我心里暗自呐闷:这样的舂米法也不怕人偷。细想这正好说明没人会偷米,如若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舂米法。这里的民风民情实在太纯了。
远处的牛铃声听得我的心一阵紧缩,我仿佛看见了牛儿们都在以兰草充饥,牛嘴边的夜光兰在清风中幻化成了美圆。我着急地看了眼我的尾巴——兰香,向着那些空灵的“叮当”声寻去。
满坡的古木浓荫蔽日,树种驳杂,身陷林中,深感自己对植物知识的浅薄贫乏。能认识的仅有划槁、冬瓜、青杠,楠树、黄秧木等几种。看着走着朝前钻着,我也不知自己是要去追赶牛铃,还是要辨别树种,抑或是要寻觅夜光兰了。到后来树没多认出几种,兰草见到一些但却没见着夜光兰,追寻的牛儿甚至连影子也没见到一个。
在这满坡的荆棘丛中钻了一早上,我还真感到累了,歇下来仔细想想,恍然大悟:
这些荆棘草丛太深了,牛儿们钻进去它的主人很难找到它,于是,在它们的项上挂起了提示的铃铛。我不是牧童,更不是当年的我了,当然就不容易找见它们。想当年,我也是个很能翻山越岭的人,筋骨原本也是很强壮的,而今都给那些半真半假的案头文牍锈蚀软化得差不多了。和兰香从山上回来就累得不行,连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也不如。于是,吃过午饭我就去床上躺下了。
在这儿对噪音的关注实在多余。躺在床上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也不知道。不是儿子到了来推我,我还不会醒来。醒来时天都快黑了。
吃晚饭时,我见妻子和儿子的脸上都挂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在这山脖子上用望远镜一眼就能看见的城市,坐车骑马的来到这里就要颠簸一天,这说明我们的经济、科技还不行。
“同志,“革命”尚未成功,我辈仍需努力。”
次日清晨是大雾。雾填满了整个天空、整个世界。真是云山雾海,五米外的一切都给白茫茫的雾淹没消融。
两天的好觉,睡得我大叫“真舒服”。
起床来,坐在院里悉心地辨听着鸟儿的叫声,心里盘算着教给儿子。来一趟山上不容易,山里的东西他们懂得的实在太少,在城里又不容易学到。坐到九点,我见那些粘黏的雾开始游动,知道雾将变作山岚散去。
进屋去捅捅儿子,儿子睁眼醒来。
“听。什么叫?”…“布谷鸟。”…“这?”…“画眉。”…“不对。是阳雀。”…“这?”…“喜鹊。”…“不对,是黑翠。”…“这?”…“是鸽子。”…“不对。是斑鸠。”…“就是鸽子。”…“好好听,鸽子是:咕咕咕,咕咕咕。斑鸠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儿子不耐烦了,跳起来冲出屋去。
我撵出来时,大雾已经散了。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风筝似的雄鹰在蓝天上缓缓的飞翔着、盘旋着,时而煽动着翅膀,时而展翅滑翔,时而高空游弋,时而低空盘旋。
老五的那个闷声不响的儿子,观察了我们两天,大概是要跟我那小子套交情,冲他笑笑,指指蓝天翱翔的雄鹰,把鸽子圈门哗哗地打开。
一阵风起,二十多只鸽子如劈空的响箭,呜呜的飞向天空,朝雄鹰飞去。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鸽子竟如此大胆,我的心都为之悬了起来。
鸽哨划破晨空,盘旋的雄鹰睡眠似的醒过来,翅膀微微的一动,调整好身姿,奋力煽动着斜飞上去,它这是要抢占制高了。雄鹰虽然身大翅宽受风好,但阻力却也很大,远远不如鸽子轻灵快捷,它还没飞起多高,鸽群也离它不远。它急欲加速,可翅膀煽动的频率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鸽群越飞越快,鸽哨越来越尖厉。不一会儿,鸽群已飞临鹰的上空起得了制空权。鹰是空中霸王,且肯屈居鸽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向鸽群硬撞上去;鸽群见它撞来,也略略地相应升高,二十多双翻飞的翅膀煽动的气流始终将它笼罩着;鹰见冲不破鸽群的防线,干脆展开翅膀向下滑翔,鸽群不依不饶地也跟着压了下来。空中的情景逼真如战斗机迫降遭恐怖分子劫持的民航机,双方的距离仅保持在一米左右。鸽群就这样死缠着,鹰升高,鸽群也升高,鹰下滑,鸽群也下滑,接连几个抛物线飞行,就斗了几个精彩的回合。鹰烦躁起来。
这是只饿极了的鹰,类似的比斗它们似乎曾经历过多次。又经过了几个回合的较量,鹰不愿再做无谓的体力消耗,把目光投向了地面,那双锐利的眼睛已发现了地面的目标。当鸽群煽动的气流吹拍得它感到吃力的时候,它狡猾地将翅一收,借着鸽翅的风力一个翻身,俯冲下来。……
陶珍见来势不妙大吼起来。
“噢。老鹰来喽。噢。老鹰来喽。”
家鸡、野鸡听见吼声,飞的飞、跑的跑,躲的躲,藏的藏。狗狂叫起来。杨老五见鹰是冲自己家来的,赶忙抓起地上的一只撮箕奋力向空中甩去。鹰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腾空飞来,中途改航做低空盘旋。……
“噢。老鹰来喽。”旁边的人家也在吼。
鹰盘旋着,一周周的绕着。突然,闪电式的一头俯冲下来。只听旁边的那家慌乱地吼“噢、噢。”可是,鹰的利爪已抓起鸡腾空而起,犹如一片黑云不急不躁地飞向了远方。
“是熊哥家。”
兰香说了一声,三个孩子朝旁边跑去。
妻子儿时玩过老鹰抓鸡的游戏,真的老鹰抓鸡她何曾见过,时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她激动得满脸彤红。
五
因为他们娘儿两都睡了懒觉的缘故,早点和中饭大家都只得并在一起吃了。吃过饭,我就叫老五带我们到几年前他曾经给我描述过的、给过我无数遐想的地方去。
……“下面是悬崖,上面是草坪。朝北看,从秧鸡坝直接看通盘龙谷;由南看,一眼就看通檬枝坝的杏庵镇;站中间,大藤坝和巢坝看得清清楚楚。”……
当年杨老五就是这样讲述的。他的讲述听上去平淡无奇,但我却从中看到了一种美,一种壮阔的美。
南北贯通的檬枝坝、大藤坝、巢坝、秧鸡坝绵延四十余公里,这样的聚宝盆在云贵高原,在哀劳山脉的腹地中能找出几个来。而站在老鹰山主峰的山脖子上竟能将这一切一览无余,这还能不让人在向往中去遐想吗?
走进荞地,笔直的穿过“大鱼盘”,爬上馒头似的山包,上面果然是草坪。
美。壮观、壮阔、壮丽。我蹬过峨眉,攀过华山,可峨眉不及这儿壮阔,华山不及这儿险峻。我的激情涌动起来,腋下的翼又伸了出来。可是,我没能飞起来。妻子和儿子也给眼前的壮观景象震撼了,惊呆了,一边一个坠着我,仿佛要我带他们作鸡犬升天的游戏。
我飞不起来,我的道行太浅了。
草坪不很宽阔,最宽处不过二百米,最窄处百米不到,空旷旷地起伏不平,一溜南北蜿蜒而去。坪里没什么高大的树木,也没那么多的荆棘刺蓬,只在崖边上有些岩青杠和黄秧木;草深没膝,夹杂其间的野花星星点点的仿佛在调皮地眨巴着眼睛,四周弥漫着一股股苦凉苦凉的清香。茂盛的山草昭告我没人敢来这儿放牧,这让人联想到清晨的那场雾。
——如若在那茫茫的雾中,牛羊在这儿放牧,说不定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冒冒失失的闯下这万剐悬崖送了性命都不知道。
崖下是一个很大的彝族寨子,再下去是个更大的哈尼寨,哈尼寨下去才是坝子。
早晨那只叼鸡的雄鹰的鹰窝,就在下面的悬崖上。这里山体凸出,山势陡峭险峻,视野开阔,南、北、西三望,四十余公里的大坝尽收眼底,沃野茫茫,绿如碧海。人在其上,直让人想起巴比仑古国的空中花园。看看嬉戏奔跑的孩子和静坐身旁的妻子,朋友;顿感身价百倍、亢奋膨胀,眼前的孩子、妻子、朋友恍然成了王子、公主,王后、宠臣环绕于旁。
我亢奋,我膨胀,一架望远镜看四方。我如神仙,口中喃喃唱苗山,腾空直上九重天。神仙如我,脚踏祥云飘荡,鸟瞰尘寰仙乡。苗家似仙家,家比鹰家高,眼比鹰眼亮。仙家是苗家,蓝天白云任翱翔,我自高高在上。
坝里的庄稼碧波荡漾,载着我的船儿遨游四方。我痴了,傻了,醉了。
黄粱一梦,竟然以为自己是巴比仑的国王。
噢,巴比仑国王,杨老五才是巴比仑的国王。
哈哈哈……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杨老五以为我笑他不会用望眼镜,倒过来看看说:“这样看反倒远了。”
“就是刚才那样看的。”妻子纠正他说。
他倒过来,看了看说:
“听老辈人讲,对面的锡矿山和我们这座老鹰山是一对,那边是母的,这边是公的。所以,那边有锡矿,人都富。这边一样矿产都没有,人都穷。”
哪里的话呵。我想:老五他哪里知道,就他们住的这坐‘公山’的肚子里,就蕴藏着丰富的银矿。他们是住在银山上呵,可手里缺的就是“银子。”
“银子。银子”。我们穷,就是没“银子”。有了“银子”就有别墅,有别墅就……。噢!一股异香飘来,我的“女儿”呵,她驾临了,亭亭玉立于“大鱼盘”的中央;“大鱼盘”里韭菜似的排满了她的姐妹,直升飞机运来了花盆,大型运输机载着她们飞向北京,我把她们送进了人民大会堂;送上天安门,她们在祖国的心脏向全世界展示了人间美伦美幻的风姿,绝无仅有的异香。
一时间,阿拉伯的酋长,英吉利的女王,法兰西的总理,西班牙的首相,美利坚的总统,日本的天皇,世界的钢铁大王,石油“皇上”都张开了臂膀,迎接我的夜光兰,杨老五的百步香。
噢,“银子”,滚滚而来的“银子”;外国“银子”,我们赚外国人的“银子”,不是用海洛因,而是用百步香。
厌倦了,实在讨厌那种吹牛皮的狗屁文章。
我的本事小,就凭百步香。能让苗家都富裕起来,来人世间走这一遭也不算冤枉。
噢,妻子。你能理解我吗?共同富裕、大同世界同宗同源,它是从古到今读书人的理想和愿望。妻子呵,请给我力量。
吱吱喳喳的鸟儿呵。你们在说什么,是否窥破了我的心事?
“有谁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我高声喝问。
孩子们为之愕然,大人们以为我颠狂。我自知失态了,招手叫孩子们坐在身旁。指指鸣叫着,螺旋型旋转着冲天而起,在空中略作停顿,又突然俯冲下来的鸟儿。
“听听,都躺下静静的听听。”
……
“听出来了吧?摇头。我听出来了。”我说。“它们说的是:‘雀儿扒窝扒在天上,又无草;扒在地上,又怕放牛娃儿搞;扒在刺上,刺夺屁,刺夺屁,屁,屁,屁……’。好好听是不是这样。”
……
“真的。”“当真是。”孩子们说。
“哎。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能懂鸟语。”妻子高兴得像个小姑娘。“是什么鸟呵?这么奇怪。”
“我也不知道。”
“是地麻雀。”老五说。
孩子们跳着闹着学着地麻雀叫。
“雀儿扒窝扒在天上,又无草;扒在地上,又怕放牛娃儿搞;扒在刺上,刺夺屁,刺夺屁,屁,屁,屁……”
“哎。你说,它们叫的音节是不是就像乐谱,你这是根据乐谱给它们填的词呵。”妻子沉思说。
我点头称许。看到她姑娘时的灵性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我心花蓓蕾,欣喜若狂,目光久久地留在她的身上。
夕阳柔美,烁金喷彩,描绘出一个朝气而生动的形象。
噢!夕阳。光明之神呵!你为我的妻子着彩画妆。
——她的脸、她的发、她的浑身上下都金光闪闪,变得像东方女神、西方圣女似的迷人美丽,我也仿佛娶了个金发女郎。
呵!苗山,岩上。给爱情注入活力的地方。
呵!苗山,岩上。能激活爱情的好地方,能飘飘欲仙的好风光。
我冲动地向远山“舌尖”上的红日狂啸。“噢噢噢噢噢噢——”
孩子们也跟着啸“噢噢噢噢噢噢——”。
我敢啸敢唱、敢疯敢狂。
苗山高,白云飘。岩上空旷,任凭我喊破天,吼破嗓。妻子不会嗔我疯,儿子不会笑我狂。扑下去翻过筋斗,爬起来再啸。“噢噢噢噢噢噢——”
啸够了再唱。“苗山高,苗山高啷吗万里白云飘……”
啸着唱着红日西沉,霞光伴着清风,清风驮着异香齐来,我知道不远处的“绛珠仙子”正沐浴着瑰丽的霞光,冷冽的异香四处飘荡。……
杨老五吸吸鼻,我知道他要打搅“绛珠姑娘。”。
“嗳。莫乱来。”我慌忙阻止。
那两个去巴黎的修女,给花花世界迷住轮为妓女的故事使我懼然一惊。
——兰呵花中的君子,夜光兰呵更堪是君子中的君子。怕只怕她还不具备免疫力。
别急功近利的干蠢事才好,也许这远离喧嚣的地方最适合于她,也许要等到生物工程技术给她种上“牛痘”她方能永葆灵性,那时她方能成为商品。
我想把这些话告诉杨老五,告诉所有的人。
可是,人们信我么?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
但万物之灵的责任赋予我重担;都市的喧嚣、尘埃赋予我使命;自然之神在招唤我,苗山的自然在激励我,自然之神独钟苗山的景象告诉我。
——人类真正的自然,已是硕果仅存。
仅存的硕果应是一粒粒种子,去都市落户生根。
苗山呵,我下了决心,我是你的常客了。
我要往返于你和都市之间,我要让妻子为我做个百宝锦袋,来时为你输入都市的文明。去时装上你的一丝清风、一束山岚、一片云彩、一滴甘泉、一粒粒物种、一声声鸟鸣、一节节倒挂的青藤播种于都市。让它发芽生根,繁殖出一个自然之神。
都市呵,我要唱一首空灵的歌,以杜鹃啼血的精神,唱出个自然的天籁之声。
我要和所有人达成共识。
——自然和文明是一对恩爱的夫妇,同呼吸共命运。
我要和所有人一起,膜拜自然之神。
——用我们繁殖的清风、山岚、云彩、森林、花卉编织一顶七彩花娇,迎接“绛珠仙子”进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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