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蝴蝶飞,阿公带我把家归。
蝴蝶飞,蝴蝶飞,阿妞牵羊羊埂头追。
蝴蝶飞,蝴蝶飞,老阿婆锅口火筒筒吹。
秋日的夜色中我看见路口编竹蝶的老人时,突然想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还有我过世多年的老阿公,又快重阳,天堂里的阿公寂寞了吗?但愿我浅薄的文字一如他坟头翻飞的蝴蝶,给他一丝安慰。
一
阿公的颜色和他的布尔什维克有着某种注定的关联,在那个充满政治意味的年代里,红色的五角星在生活的周遭感染了阿公,指挥着阿公逐渐成为他所在的村落里最具号召力的红老头。
阿公姓樊,樊梨花的樊,似乎这样的姓氏令他格外骄傲和必然杰出。
他是一个消瘦的老人,但满面红光,纵然在我记事的岁月里,已经80高龄的他依然可以很惬意地背负着我走过很远的田埂小路,到摆了苹果、梨、碎花布等新鲜玩意的县城街头晃荡两圈。
得到一串红红的粘了芝麻的冰糖葫芦几乎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幸福的秘密,而我的阿公在一路的《蝴蝶飞》歌声里成就了我奢侈的梦想,当我的小舌头美美的伸给邻家小子看时,他瞳孔里的我的红红的嘴巴象是阿公帽檐的五角星,亮晶晶的。
阿公的编织手艺是乡里出了名的,他曾经无数次席地而坐,摆出粗粗细细的竹篾子,那双冬天布满冻疮、夏天也是裂口的手,上下翻腾,几乎一袋烟的空儿,一只小竹篮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挎在我的胳肢窝里,那当口,阿公给我放了胡萝卜、老菱、甜藕、柿子什么的,他老讲了他的抗日故事,我不折不扣地听来听去,眼见得零食和故事就把日头给打发了下山。
我是喜欢听阿公的故事的,因为他讲到动情处,常是泪流满面,就摘下泛黄的军帽,一遍一遍檫那上面的五角星,及至我上了小学戴了红领巾后,那样的红色和他老人斑的红丝丝一起沉淀在灵魂中,陪着我度过最初的热血沸腾的理想时代。
二
阿公是一个怎样的父亲,我并未听母亲说过,但他是一个很责任的丈夫,虽然六七岁的我还不能明白丈夫是做什么用的,现下想来,才明白了一个男人对于妻子爱的所有意义。
我的阿婆在我还没有出世以前就瘫痪了,据母亲说她的母亲是四十岁一病不起,而那时的阿公奉养着六个儿女,还有生产队里的两个孤儿!他的辛苦自不必说,单就阿婆的吃喝拉撒也会拖垮一个大活人了。
阿公对老婆的细致在我眼里,就是开春的地窖里藏了一冬的山芋,咬一口,阿婆的嘴角淌下的白白的甜汁,就是初夏的田地里新鲜的奶头大的西红柿,阿婆的床头柜子上缺角的搪瓷碗里总有一两颗鲜红欲滴。
为了我好吃的天性,我极其乐意随阿公屋前瓦后的折腾他的菜畦,只要陪着老阿婆,尤其夏天钻进阿婆的蚊帐里,装模做样地拍几只该死的蚊子,哪怕不小心踩到了阿婆的腿脚,她一样是笑盈盈的叫唤着——老头啊,拿个香瓜子来,俺三丫头又搀嘴子啦,那一声吆喝,也成了我多年后梦境里停驻的少有的温暖。
三
我对阿公苍老的同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象他的媳妇一个个进得门里,老婆婆又过了世后,阿公的背就日见弯曲了去。
数个儿女中我的母亲条件相对好些,多子的阿公并没有享受到年老的天伦,母亲看不得阿公这样孤独,就接他来家住。
但母亲的婆婆、我的奶奶却是非常封建专制的老人,她无法容忍阿公的借住,即使是数十间房,老阿公仍然坚持睡在我们家的西厢房里,他似乎在某段时间里很满足这样的生活。
每天在母亲教书回来前烧好大锅,然后在他的自留地里取了韭菜什么的,因为阿公的勤劳,后院的生机勃勃在一群母鸡的隔天下蛋里肆无忌惮,我那时很小资的可以每天吃到鸡蛋(如今说来,似乎很可笑那样的小康生活)。
凌晨五点十分,阿公必然早早起了床,去阳台等待湿漉漉的第一缕阳光,九十高龄的他在慢慢的活动中舒展筋骨,身体倒也着实好了段日子,我对他的深刻始于他的坚持和耐性,日久象一个剪影刻画在我的记忆深处,也因此有了我的第一篇见刊的小短文《我的外公》,那让我整个小学年代格外高大和耀眼。
阿公的离家远去江南终于还是迫不得已,那一年我已经九岁了,他在母亲的眼泪中,也在我冰凉的失望中,步履蹒跚地跨上那条铺了茅草仍见寒冷的水泥船,直到今天,我依稀可记老阿公回头最后打量我的眼神,他想和我说些什么呢?他想起了我小房间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竹蝴蝶了吗?
四
我决定给阿公写信,这也是我一生中莫大的遗憾!
分开后的数月中,我夜夜梦见阿公,他老是那样叫着我的小名,然后就流泪了。对阿公的想竟也让我病了一场,母亲说我是阿公命里的福星,我是吗?我病好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邮局给他老人家寄信。
那时的阿公在昆山的二舅家中,城市的水土和人群怎么能够给他安宁的气氛?我年迈的老阿公自托表哥念了我的信后,就日日流泪,他的眼睛几乎没到一个月就突然看不到东西,等我知道他的处境后,我心理好痛,我不能原谅自己。
阿公的自尊和他一生的自觉最后令他客死他乡,母亲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带上我去了昆山,我不敢相信他这样一个好人居然会死状凄凉?!
阿公死时浑身流了很多血,在他的夹层口袋里除了五百元和几张小额存单外,就留了两封信,一封我给他的,一封他给我,展开看后,我那时竟再没有流一滴泪:
三儿,我的丫啊,你在家想到阿公,阿公也想你们哪!你把阿公的心都弄疼啦,我的丫啊。
阿公最后一场,父亲作为女婿很称职地花了很多钱,操办得滴水不漏,可是那个冬天在我前所未有的冰冷,父亲对于他母亲的纵容和对于阿公的借以弥补,并不能填平我心灵的一种空缺!
阿公临死前对于叶落归根的遗憾,对于他的三丫的想念都随他的远去而逐渐消逝了。我能够留下的是那封未曾写完的信,还有阿公置于枕下的那顶破旧不堪的军帽以及五角星。
五
日子在成熟中有所沉积,对于故人的思念惟有在某时的情境突然膨胀,就象这样的夜色中,眼前颤栗的老人,他用粗大的手指灵活地折叠出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绿竹蝴蝶,不知怎么地,他的苍老的手指、他的花白的头发让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我下了车三元钱买了一对竹蝴蝶,为了眼前老人的手艺,也为了他和阿公一样花白的胡子,我悄悄在他的竹篮里丢下五十元,我在天堂里的阿公,你看到蝴蝶了吗?你听到三丫的歌声了吗?
蝴蝶飞,蝴蝶飞,阿公带我把家归。
蝴蝶飞,蝴蝶飞,阿妞牵羊羊埂头追。
蝴蝶飞,蝴蝶飞,老阿婆锅口火筒筒吹。
——外公的坟前曾经在春天是有柳枝飘拂和蝴蝶翻绕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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