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我都不知道怎样用文字来书写我的父亲,在之前很长的时间里,对父亲,我一直是带着些许恨意的。昨日,偶然看到一个父亲写给儿子的备忘录里有这么一句:“亲人只有一次的缘分,无论这辈子我和你会相处多久,也请好好珍惜共聚的时光,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心底某些柔软的部分被触痛,不禁泪流满面,也许我该用我尚不成熟的笔在父亲有生之年能写下片言只语吧。
父亲膝下无子,一直郁郁寡欢,也许那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在他脑袋里根深蒂固,而且在农村里,没有儿子就是别人歧视和欺负的对象。而母亲却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每次都给父亲由希望到失望的沉重打击。在母亲四十三岁的时候,抱着最后的希望,不顾高龄产妇的危险再次怀孕,然而生下来的依然是丫头片子。母亲泪流满面,父亲由希望转至绝望,他举起刚出生的小妹妹欲往地上扔,大姐哭着从父亲的手上夺下了小妹妹(那时大姐19岁)。从此,父亲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对母亲总是横眉冷对,稍不顺气便是又吼又骂,对我们不是打就是骂。母亲隐忍而卑微的承受着这一切,从不顶嘴也不多说什么,田间地头的活抢着做,家务活也包了。母亲手脚麻利,个头高大,做起活来是把好手,不管是屋里还是屋外,都做得多。每次从地里回来,父亲就坐下来歇息,而母亲却一会不停的忙着洗衣做饭,还要打理我们姊妹,父亲自顾自的抽着烟,不正眼瞧我们。
我们姊妹的名字,除了小妹妹的名字是大姐取的,其余都是父亲取的,全是男孩名。从我上学的第一天,我的名字就一直招来疑问和嘲笑。我哭着问父亲,干嘛给我取个男孩名?父亲瞪着眼,男孩名怎么了?人家说你想儿子想疯了!我辩驳着。父亲追着我打,从此,我不敢再和父亲提名字的事情。对于我的名字,别人笑一次,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我便对父亲增加一丝恨意。
第一次住校,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寝室和床位,经查实才知道是安排到男生寝室了,班主任埋怨说,好好的女孩子干嘛要叫男孩名,我只能羞愧的低着头。第一次办的身份证上面,赫然写着性别为男,却贴着我的照片,每次用的时候要解释半天,后来到几个派出所,开了好几个证明才改过来。但是,我在用身份证的时候,别人还是会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我,看看照片,看看名字,有时还会听到小声的议论。直到现在,我的名字依然会被质疑,以至于,我都不敢轻易说出我的名字。当别人大方的介绍自己,响亮的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却只能胆怯的低着头。在很多的场所,我总是把自己藏在角落里,我害怕别人喊我的名字,害怕那种目光和嘲笑。在我年少的时候并没有改名字的意识,当我有了这种意识的时候改名字已是困难重重,只得作罢。我只能让由我的名字带来的尴尬伴随我一生了,也许也是父亲给我最深最长远的印记吧。
小妹妹慢慢长大,我们也慢慢长大,然而,父亲对我们的成长熟视无睹,依然惯行他的火爆脾气,非打即骂。特别是小妹妹,成天胆战心惊的,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父亲。起初,我对母亲那么大年龄还生个小妹妹非常的不满,我不理母亲也不理小妹妹,甚至还恨着小妹妹,为什么我们家这么多女儿,还要来个那么小的妹妹,让人嘲笑。后来慢慢发现小妹妹其实很可怜,她的到来并不是她的错。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接触了生命科学,在学到遗传这一章节里,我发现了一个知识,那就是人类的性别决定,生男生女是决定于父方的而不是母方。突然我就特别恨父亲,恨父亲对母亲的粗暴,对我们的粗暴。回家后,我拿着书,理直气壮的走到父亲面前,大声说:你以后不要再赖妈妈不会生儿子,其实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好好看看,这是科学。父亲瞪着我,大概是惊讶于我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我不甘示弱,也瞪着他。父亲怒了,“学了点东西,还长胆了啊。”举起赶牛的鞭子欲往我身上抽,我倔强的站在那里不跑不躲,“你打吧,打死我也是你自己不会生儿子!”父亲举起的鞭子没有落到我身上,而是低着头走开了。
父亲虽然封建,但是不迷信,他相信科学,相信知识。对我们姊妹虽然暴躁和打骂,但是有一点是很好的,也是我最感谢他的地方,就是他一直支持我们姊妹读书上学学知识。只要愿意读,能升级考学,他都会给予支持。当然 他是从来不关心我们的学习情况,不问我们的考试、成绩,也从来不到学校去。他说,学习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只要你有本事考上,高中也好,大学也好,再苦再累我也给你们筹够学费。所以我们姊妹都读书了,我和小妹妹都上了大学,还有的是高中毕业或者初中毕业,是她们自己不愿意读书了。我们村里,就我们家出了两个大学生,着实让父亲高兴和骄傲了很久,直到现在。
自那以后,父亲的脾气渐小,不怎么打骂我们了,但只要他一瞪眼,小妹妹还是会吓得发抖。当然我们也都长大了,大姐出嫁了,二姐也快了。我上大学了,半年回来一次,和父亲的接触少了很多,每次回来,我和姐姐妹妹母亲说话多,而很少和父亲说话。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在旁边听着,我讲到大学的事情,讲到外面的事情,他听得很专注,眼神里似乎带着神往,有时还会自顾自的呵呵笑两声。母亲偷偷和我说,父亲是有些怕我的。自那次我用科学摧垮他的男权主义之后,父亲似乎都不敢和我正眼对视。我知道母亲所说的父亲的“怕”,其实是对知识和学历的一种敬仰,父亲只上过三年学。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离家比较远的地方工作,回家的时候就更少了。我们姊妹也都逐渐离开了家,出嫁的出嫁,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家里就剩父亲和母亲了。每次电话回去,总是母亲和我絮絮叨叨的说着,父亲接到电话,问一句,都好吧?然后就说,让你妈和你说吧,把电话递给母亲了。母亲和我说,其实每次父亲都会在电话旁一直听着。父亲不善言辞,更不知道如何和我们交流。母亲说,父亲对我们姊妹一直是有些愧疚的,年龄越大越后悔以前对我们的粗暴,他说他知道,我们都记恨着他。
其实,我早就不记恨他了,随着成长,我逐渐能理解父亲,甚至很多时候我是感谢他的。我的名字给我带来了最初的自卑,但也让我学会了谦虚和忍让,学会了不事张扬,低调内敛;父亲的重男轻女,让我学会了坚强和奋斗;父亲对我们的学习不闻不问,让我知道了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养成独立思考和学习的习惯;父亲对于知识的崇尚,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增强了刻苦学习的信念。
现在的父亲,早已不再重男轻女,他甚至会以我们这些丫头片子为荣。他经常会和母亲唠叨,你看张家四个儿子把父母都刮干净了,老了还没人养,你看李家三个儿子,两个老的多操心啊,还是我们家好,养女儿是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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