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家乡来人说,四太爷去世了,活了108岁,纵跨三个朝代。
这老爷子,年轻时有太多的传奇,有些还颇具宿命和迷信的色彩;不知是真是假。
四太爷人缘好,在我们村颇有威望。比方说吧,东家婆娘和汉子吵架,闹得不可开交,要扔下孩子离婚,村里的调解委员磨破了嘴皮也不行,只要四太爷到场,三两句喝斥,便烟消火熄,没事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西家儿子不孝,不给老爹老妈养老的粮食,只要四太爷逮住当儿子的一通训,儿子便会乖乖地把该给的粮食给老爹老妈送去,再也不敢耍横拗筋。我们村是杂姓,不管是不是同族同宗,甚至无论辈份,四太爷是全村的,大人小孩一律称呼“四太爷”,见了面都毕恭毕敬地问侯打招呼。
四太爷姓朱,排行四,年轻时人们称他朱四。有发言权的老人说,朱四那时长得五大三粗,好汉子头,能一下子扛起两麻袋麦子。有一次一头牛发了飙,瞪着铃铛大的眼珠子沿街跑,满街的人慌得软了手脚,眼睁睁地看着牛往人堆撞去,朱四几步窜上前,硬是板住牛角把牛压得跪了下去。
朱四务农,却喜欢打猎。每到秋冬农闲季节,便扛支猎枪(土枪,长长的枪筒,装火药和铁砂,打出去一大片)漫山转悠,四邻八舍便常常吃上他打来的野物,兔子、野鸡什么的。话说,有一年深秋,满山衰草落叶,他向纵深的山里走得远了,有些累,便坐在一处山坡的松树下歇脚。忽然听得不远处似有异样的动物鼾息声,偷偷摸过去,只见一处沟凹的深草丛中露出犬样的毛色。细细观查,原来是三只狼偎在一起打瞌睡,一大两小。打了多年的猎,还是头一回遇到这大家伙!他心跳得要出腔,慢慢靠近,举枪瞄准。忽然想到枪膛里的火药和铁砂是打野兔的量,不足以伤三只狼的命。便退回一个隐蔽处,从重新装了足够的火药和铁砂,灵机一动,又揪下了衣服对襟处的五颗铜疙瘩纽扣,一并用枪探捅进枪膛。返回去,还好,狼仍然原样偎在那里。找好角度,描准,扣机,一声轰响,差点儿把朱四震昏。一看,三只狼全趴了,而枪口也炸裂了。这一次经历,使朱四爷声名大振,远近几十里无人不晓。打的野物也越发多了,院子背阴处的房檐下,断不了野兔、野鸡、野鸟什么的。
但是,后来他却自己砸烂了猎枪,洗手专门务农了。据说,那天他喝了些酒,晕晕乎乎地又扛枪上了山。山村,出门不远便是山坡梯田,地堰上长满了野草和荆条矮树棵子,这正是野兔出没的地方。忽然,他发现了野兔的痕迹,是两只,正在蹦蹦跳跳地嬉戏。他举起了枪......“朱四!你干什么?!”山上隔了几钱地的地方响起一声吼,接着飞来一柄镰刀,准确地砸在他的枪管上。枪响了,也打歪了。他恍恍忽忽,定了一下神,那有什么兔子?分明是他亲哥哥的两个小孙子在捉蚂蚱玩。与此同时,一个壮汉从上堰扑了下来,重重的给了他一耳光。原来,是一个街坊叔叔辈,正在他的上边割草,忽一抬头见他正用枪瞄着自己的孙子,情急之下便飞出了镰刀。据说,打那以后,朱四砸碎了猎枪,不再沾野味的边,连吃也不吃。
后来他学会了给牲口治病,甚么口炎、咽炎、鼻疽、时疫杂症,他一、两付中草药给灌下去,立马能吃草吃料,渐渐又出了另一番名。说起来,也是另一番传奇。
1947年,国民党军从胶东大溃败。那天,朱四不合去亲戚家有事,半路被拉夫的碰个正着,没跑得及,便被捉去当了挑夫。百十斤的担子,一天百十里路。这还不算啥,朱四体力壮,抗得住。可抗不住那国军的赶和打。当时老百姓长常说:“八路军(那时村民一直习惯地称解放军叫八路军)的会(开会)儿,国军的棍儿。”一点也不假!和朱四走在一起的有个老汉,百十斤的担子就有些吃不消,偏偏又生了病,走得东摇西晃。朱四分去了他一些分量,还是不成,终于一头栽倒在地,走不成了。押运的国军抽了他两棍子,还是爬不起来,摸一下头,是滚烫,便逼其他人分担了东西,丢下老汉不再管。好容易到了宿营地,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小厢房,打地铺。朱四心里挂着那老汉,无论如何睡不着。半来宿,他悄悄爬起来蹩出门,却把门外正打着瞌睡看押他们的国军惊醒了,喝问他干甚么,他说要去茅厕。那国军说:“上什么茅厕!去那墙角,快点儿!”他转过墙角,紧接着翻了墙头,沿着小巷,三转两转,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竟被他逃出了村子。出村便钻包米地,向来的方向跑。不敢走大路,专沿小路转,也不知转出了多远,终于又踏上了来时的那条道。一边提心吊胆地摸着走,一边向路两旁看;鸡叫头遍的时侯,终于发现了路旁躺着的一个人。一看,正是那老汉。翻了一下,一点声息没有;摸摸头,火碳一般。还好,活着!便背起来,重新上了一条小路。他知道,有路通的地方必有村。天渐渐放亮了,影影绰绰前面果然是个村子。找一村头的草垛,扒开个窝窝,放老汉躺下;在一园地里掐一芋叶,到不远处的河沟沟里舀了一捧水,管不得脏净,给老汉淋到嘴里和脸上。老汉竟然醒了过来。老汉有气没力地说:“兄弟......感情你......救了我!到村里去,找......些......”接着,说了两、三样中草药名。“这山里村,有药房吗?”老汉告诉他,不用药房,这药遍地皆是,有心的人家是会收拾的。朱四便去敲开了一家的门。山村人热情,还真帮他找来了草药,又帮他用沙罐熬好。药灌下去,村人又拿来两床破被,捂上,发了一场大汗;就在那草窝窝里,睡了一整天。村人听说有落难的,不断有人来看视,送吃的。又过了一宿,老汉爬起来了。二人又踏上了返乡的路。老汉姓刘,家就在距我村百十里的一个地方。说起来,是老乡。二人要着饭,终于先到了老汉的家。老汉留朱四在家住了一个多月。
原来,这老汉是个兽医生。会给牲口看病,也会给人看。给人都是些偏方单方,常见病,头疼脑热之类;大病不接手;而牲口,却善治凶险的大病。这一个月的时间,刘老汉倾其所有把各种牲口病的症状、方剂全部传授给了朱四。从此,朱四成了一名兽医。
随着岁月的流逝,由于他的正直和处事公允,朱四变成朱四爷,后来又变成朱四太爷,终于赢得了全村人一致的尊敬和爱戴。年轻时打猎的经历,他自己向来讳莫如深,是从不对人说的。而被抓壮丁那一段,倒是尽人皆知,他常对人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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