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花须得绿叶配,佳人偏爱俏衣裳,其实男人们也是如此。试想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即便长相再好,也不能显出英俊之姿、潇洒之气。衣裳的好赖直接联系人的脸面,它展示着每个人的贫富尊卑。
难忘贫困的岁月,为了让我穿得好点儿,爹娘实在吃尽了苦楚。
那年冬闲季节,我刚上初中。放学后回家吃早饭,走到家门口时,正遇父亲和几位邻居站在街边拉呱儿,这种情景很常见。冬天无所事事,大人们便到街上找人闲聊打发寂寞。每至此,我总得照理数向各位长辈问好。娘说小孩子见了叔叔大爷,礼应叫得口甜些,宁可千声不落好,不叫一人说句孬。
礼节一过,转身欲走,却听见一位大叔对父亲说话,原话忘了,大意是:
盛贵哥教育的孩子真不赖。毛安每次见了长辈都很有礼貌。个子比去年高了许多,人长得也标致,只是穿得差了些。见我家xx穿的没有?刚请东村裁缝师傅做了一件新式棉袄,黑色布料,大翻领,斜插兜。人家刚买了一部缝纫机,手艺好得不得了。人饰衣裳,马饰鞍。穿上人家做的衣裳就是不一样……
晚饭没吃完天就黑了。一盏煤油灯,仿佛欢蹦乱跳的红孩儿,努力驱赶着逼进屋内的冬夜。一张低矮的饭桌,一边是母亲,缝缀破旧的衣裳;一边是父亲,品着廉价的苦茶,抽着呛人的旱烟;一边是三个妹妹,说着听不清的悄悄话:一边是我,写着童年的日记,做着人生的功课。沉闷了一会儿,父亲说话了:
“你看看,光嫌年年人变老,不觉玩孩长大了。咱儿今年十五岁,再有三年两载就是大人了。白天在街上,人家笑话咱儿穿得寒碜了,得给孩子添件像样的衣裳了。”
娘抬头笑了笑:
“穷瞒不得,富遮不得。泥菩萨贴金也比不得小铜人儿。家中没米还能熬出稀粥来?没法子,穷日子穷过吧。”
“唉!爹娘无能,儿女受……”父亲话说出一半,被一口旱烟呛了回去。
大概是半月后的一个中午,我正欲出门上学去。父亲赶集回来了。刚走进屋,就捧着一个大包袱笑着,且有些激动得对我说:
“过来小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父亲边说边解开包袱。一看便知那是一件蓝布棉袄。我立刻就明白了:
“棉袄!是给我的?”
“傻小子,不给你还能给谁!”父亲展开棉袄,语气更加激动。“来试试。我是让人家裁缝师傅照着我的身材做的,看合不合体!”
“太好了,我试试!”
父亲扯着袄袖帮我穿到身上,像母亲一样扣着比铜钱还大一圈的黑色发亮的纽扣:
“好!好!机器缝的,就是好!”
是的,机器缝的就是好!对襟,大翻领,双排大扣,斜插兜,左胸前一小兜儿。父亲说,这小兜儿赚插钢笔用,走在街上,一看便知是个文化人,有面子!
是的,有面子!这面子是父亲娘亲勒紧腰带挤出来的!为了这件棉袄,父亲把俺家小菜园里三畦韭菜割尽两茬,赶了三次店子集。
是的,赶了三次店子集。往返路程叠加九十华里!可以想象,我的父亲去时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步朝前挪!大冬天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来时有钱了,钱在手里攥出了汗,不舍花出半分文,饿着肚子挨到家!
蓝色的棉袄,一如太阳照亮的万里晴空,温暖了我整整四年!照父亲的话说,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那位大叔家的孩子穿黑色的棉袄太老气,不如这件穿上看着有精神!
在我心里,着已不是一件单纯的棉衣,而是比虎皮裘皮更加贵重的传家宝!穿在我身上,却是父亲站到街上挺直脊梁后的尊严!是母亲走在人前抬起头来的面子!是我严冬里的
春天,苦难中的无限风光!
后来,我高中毕业,回村当了民办教师。每到月底拿到五块钱补公分贴,我便如数交给父亲。不要小看这五块钱,这可是我家唯一不用买东西就能拿到手的钱啊!记得父亲第一次接过那五块钱,双手微微颤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孩子,老爹总算没有白疼你,能给家里挣钱了!”
五块钱就能让父亲感慨成这样,着教我心里着实难受了好些日子。
谁能想到,四个月后,我交到父亲手里的二十元钱,竟然攒着一分未花。竟然又跑到镇上又给我做了一件新棉袄,款式依旧,只是颜色变成了黑的。父亲说我,成年人了,都当老师了,更要穿得精神点儿,咱可不能穿得连孩子们都笑话!
“老爹啊,让我怎么说您呀!咱过的是穷日子,真穿得和富家子一样会更让人笑话。好衣裳能当饭吃吗?能让咱跳出穷坑站到富人堆里吗?”
写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这便是我的父亲!我的没进过一次校门却在当了几年乡干部之后学会了读书写字的聪明的父亲!通情达理的父亲!自尊自爱的父亲!
都说父爱如山。这比大山还重的父爱浓缩而成的新棉袄,穿在我身上,压在我心上!日出日落三十余年,醒着穿在记忆里,梦着穿在自豪里,活着穿在难忘里,到死穿在感恩里!
父亲啊!除了一颗血心两眼热泪,我拿什么回报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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