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故乡西门寒柳

发表于-2011年08月21日 中午2:26评论-4条

(一)

1942年,祖父38岁,终于有了自己的门面,尽管是这样,祖父与祖母,仍对外声称是租赁的,父亲读私塾快三年的时间,店面上是祖父的大徒弟打理,同时,大师兄还有帮助祖父处理一些家事,父亲的童年,几乎在他大师兄的肩上度过的,尽管父亲后来很少提及大师兄,但在父亲工作后,每年都要给大师兄一些接济。

我的老家在四川的南部一个很小的镇上,那里居住着我的祖父、祖母和我年幼的父亲,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到过我的老家,在我模糊的印象中,镇很小,走过祖父的门市,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至今我都不知道河的名字,只是听人说,河是嘉陵江的支流,在我的记忆里,那条河很黑,镇上对旧习俗很恪守,1975年,我的祖父去世,在回家的路上,我年幼的想象中,老家一定很安静,祖父的棺,摆放在大屋里,亲戚们在镇上遍撒一种本地特色的冥物,那是一种很黑的圆圈印制在纸上的钱,我的记忆里,满是这样的黑点,对我幼年的心理,留下了一些阴影,甚至恐惧,那或许是我对死亡的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触。

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对我来说,很模糊,也很遥远……

光绪29年,我的祖父出生于一个流浪汉的家庭,由于曾祖的放荡不羁,游手好闲,我的祖父从出生起,就一直缺乏安全感,对身边的事物都保持应有的警惕,这样的思维,作为遗传贯穿于他的后世子孙。川南的风景,长江的水系,滋养了中华儿女,也滋养了我的祖父和祖母,以及我那遥远的曾祖,尽管他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我对他的身世充满了好奇和期望,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碌碌之辈,他一生虽然贫穷但他却衣食无忧,且不用劳作,一切都是我的曾祖母来操持,他却过着非常悠然自得的生活。他年轻的时候,游走四方,如水中浮萍,直到30岁左右才来到我的老家,与我的曾祖母结婚,并生儿育女,从此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关于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的相识到成家,多少有些故事色彩。

1900年我年轻的曾祖父游历到川南的怀镇,由于长途的跋涉,在到达怀镇后,便饥渴难耐,看到了我说的那条河,便匆忙地牛饮,恰在此时,我的曾祖母正在河边浣洗,看到此情景,忍俊不禁,我的曾祖父在回眸之间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天然的神态,便动了心,决定在此安家,多年的漂泊,他累了,需要家的安抚。按照传统我的曾祖父应先提亲,并经过一个相当复杂的程序来完成他的安家的梦想,而我曾祖父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进行非常规的行事风格,直接完成了与曾祖母的婚姻,这成为曾祖父的一段骄傲的事情。

曾祖父在镇上租赁了一间小屋,便开始了他新的生活,在那段日子是我曾祖父母最愉快的时光。婚后不久,我的姑婆出生,接着我的祖父出生了,对于一儿一女,我的曾祖父是比较满意的,我的曾祖母,以传统的中国妇女的形象完成了自己的归宿,并为自己的家感到自豪,在操持家务上,几乎完成了所有传统的美德,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从早到晚,在那狭窄的木屋里,看见的都是我曾祖母忙碌的影子。我的曾祖父,却在茶馆、酒肆中,游戏浪荡。过着非常悠闲、逍遥的日子。

由于曾祖的懒惰和曾祖母的勤俭,祖父在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了家的破旧和拮据,在祖父的心中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而父亲的形象一直是很游离的。祖父很小的时候,就帮助他的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他常常看见母亲劳碌而疲惫的身影,在心里暗暗祈祷上天的帮助,姐姐是一个非常寡言的人,她有些象母亲,在母亲的指导下,完成一些家庭的琐事。祖父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在母亲后面,因为他的父亲几乎天天在镇上的茶馆里,享受着四川地方的特色戏剧——川剧。

曾祖不干活就没有收入,靠曾祖母为人浣洗和缝补是不能维持生计的,而曾祖又是那样的懒惰,我年幼的祖父,在没有读书的机会,开始了学徒生涯。在今天看来,我祖父并不是一个有精明头脑的生意人,他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同时,并没有家族血统的先天遗传,他就凭自己的勤劳和诚实来构筑自己的人生、家庭、事业。

门前的那条河就是我曾祖母的生命,她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日夜地在江边漂洗,直到她因劳累倒下,我一直想找到她为何会这般的任劳任怨地原因,但我却始终不能得到答案。她那遥远的青春里,到底有多少令人感慨唏嘘的梦,我想是因为我的曾祖给她做一个真正女人的美好时光,那是她愿意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来换取的。其实,我的曾祖是无法真正地了解女人的心理世界的,他如此逍遥地度过他的下半生就是靠这个自以为得到婚姻幸福的女人一生的操持——我可怜的曾祖母。

曾祖母的操劳身影,深深地印在我祖父的心灵,同时,也影响了他的一生。祖父在母亲去世的时候,显得非常的平静,母亲的离世,让他感到了生存的困难和家庭的重担,同时,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常年劳作的母亲一定会在天国得到好的报应。

13岁的祖父看上去已经很成熟了,在安葬母亲后,便到县上的一家鞋铺当学徒,在那艰难的学徒生涯里,祖父几乎成了师傅家里的佣人和仆役,在过去给人家当学徒是一件非常苦的事情,挑水、做饭、带孩子、洗衣、伺候病人等,由于繁重的家务和事物,使许多学徒的人,饱受长时间的折磨,同时,还要去学艺,其间的艰苦可想而知。而我的祖父为了家的安宁和富庶,在漫长的学徒生涯里,忍受住这些苦难和煎熬,以至在他独立后,仍保留了一些对学徒的成见。

在祖父当学徒的过程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曾祖迫于生计将祖父的姐姐嫁给了镇上的大户人家游手好闲的混混,并换得了生活的闲适。在下嫁的那天,我那可怜的姑婆几乎没有什么笑容,在那顶花轿里,默默地等待,而她等待的命运是什么呢?……

祖父学徒归来时,看到的是四壁空空的家和听到的关于姑婆受难的故事,我那沉默的祖父脸上的阴霾更是深刻,似乎尘世所有的沧桑在他的脸上进行了无情的镌刻。

而曾祖却在镇上的戏院里,依旧地享受着他的戏剧人生。

在5年的学徒生涯里,我的祖父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太多的痛苦,可是他坚强地挺了下来,当他回到了他的家里,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他来到了曾祖母的坟前,默默地倾诉他的苦痛,泪水在无声地流淌,岁月如斯、故园如斯……

当我年轻的祖父站立起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灵魂的苏醒或是死亡。

公历1927年,井岗山的红色枪声,并没有惊醒小镇的平静,血腥和恐怖对于川南的小县城,表现为布告的檄文而已。军阀、地主、乡绅、地痞们依然,沿着传统的轨迹,摇动时间的橹。

我的祖父凭借他个人的信誉,在得到了邻里乡亲的帮助下,租到了一间门面,开始了他的创业生涯。祖父的勤劳和手艺很快得到了镇上客户的认可,我年轻的祖父,凭借自己在多年里所学到的扎实功底,加上自己的灵巧,在不长的时间里,便声名鹊起,稳稳地立住了脚跟,并赢得了良好的声誉。方二家的鞋子,做工好,材料好,结实,耐穿,有了这些评价我的祖父,就有了稳定的收入,一个家就这样维持下来了。我的曾祖却因常年看戏,得了腰椎尖盘突出而长卧病榻,祖父虽然对他父亲充满了恨意,却能床前床后地伺候,尽为人之子的孝道。一年后,我那逍遥的曾祖驾鹤西去,祖父并没有声张,按规矩将曾祖安葬了。游手好闲的曾祖,在那艰难的年代,所得到的是什么呢?一个不靠自己的劳动而生活者,却有过去人所说的“富贵命”,而逍遥一生,是多少人羡慕的事情,可是,有谁知道,他的逍遥,使我那曾祖母过早地离开人世,他的悠闲,使我那年轻的姑婆,被迫嫁给了一个残暴的地痞,上苍有灵,代我向我那从未蒙面的曾祖母致以深深地敬意,代我向我那受尽人世间苦难的姑婆致以深深地祝福,您们在天国安好!

祖父的铺子在镇上的主要街道上,每逢赶集的时候,祖父的生意比平时好几成,因此,祖父的做鞋水平得以在周边传播,就在每次的集会上,有一个小大姐常常在祖父的鞋铺歇脚,她是一个佃户人家的女儿,由于自己喜欢打扮,所以常来镇上赶集,而每次都要在鞋铺要口水,歇息,一来二去,就和祖父熟悉了,这位小大姐为人很直爽,口齿伶俐,好胜要强,有些江湖儿女的气度,祖父的老实让她感到了稳定,于是,在和父亲、母亲的周旋中,得到了允许,在亲戚的帮助下,这位罗姓的小大姐就成为我后来的——祖母。

祖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我的记忆里,那是非常模糊的印象,一口伶俐的川南口音,说话的节奏和速度很快,从我父辈的描述中,也是零碎的片段,我想,我的祖母在那时是非常有个性的女人,是一个非常好胜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属于民间所说的那种“刀子嘴,豆腐心”,在我穷尽的想象中,我年轻的祖母,一定是她家里的里外都能理顺的好手。有了祖母的帮助我祖父就可以专心打理铺子上的事,而我活跃的祖母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和邻里打成一片了。

小镇的清晨是安静的,在淡淡的雾霭里,常常可以看见我祖父忙碌的身影,木门板的声音,打破了小镇的宁静,一天的生意开始了,祖母会在很早的时辰起来,做豆浆,在街上买一些油条,做早饭,这时祖父已经带徒弟了,大师兄的到来,帮助祖父解决了许多的问题,平常一双鞋要做半天,而由于多了帮手,可以节省一些时间,在忙的时候,可以提高工作的效率,而在闲的时候,大师兄可以帮助祖父做一些家务事,由此,省去了许多的不便。在赶集时,那是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祖父和大师兄都忙不过来的时候,祖母也要参与制作,在经年累月、周而复始的操劳中,祖父的铺子也渐渐兴旺起来,人手也多了,在生意和收入稳定了,祖父慢慢地退出了制作劳碌,开始做掌柜了。

由于生意的稳定,对孩子的期待,慢慢地成了祖父和祖母的急迫要求,在1932年的夏天我的父亲来到了这个世界,他的来临为祖父平添了许多的快乐,祖父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那段时光,令我的祖父和祖母沉浸在幸福和愉快之中。

镇上有个大姓人家——陈姓,陈老爷是过去的秀才,是镇上学历最高的人,陈老爷的大儿子在县上当秘书长,二儿子在省城经商,开了一个很大的票号,三儿子在镇上当镇长,陈老爷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省城财政厅副厅长的儿子做儿媳妇,一个待字闺中,小女儿因为家庭的殷实曾留过洋,到国外去读书,是小镇上的摩登新女性。祖父的鞋铺有了名气后,陈家小姐经常来光顾,并时常的提一些要求,令祖父感到很头疼,但是,又不能说什么,小姐单字映雪,留洋的经历使她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西方的神韵。陈小姐已经过了二八芳龄、豆蔻年华了,由于身体不好,省城的居住没有小镇清馨,所以,慢慢地在小镇上,长住下来,镇上对陈小姐有许多版本的传说,如“小姐留洋的时候,和一个外国人结婚,并生下一个孩子,后来被人家给甩了”“陈小姐在外面一定是得了什么脏病,才到小镇来养病的”,一时间众说纷纭、流言四起,而陈小姐仍然我行我素,根本就没把这些风言风语当事来对待。由于陈小姐偶尔来鞋铺,镇上的许多人在闲话时总是向祖父打探陈小姐,可是,祖父说没什么,人家就是来做鞋,祖母就不一样,由于是老板娘,说话方便,加上祖母很伶俐,还能够和陈小姐搭上话,问一些;在镇上习惯不习惯、留洋时的希奇事,在不经意间得到了许多的新信息,由此,我祖母便是陈小姐的民间发言人,也是陈小姐在民间的形象代言,因祖母的传播,加上她节奏快、声音带有川南特有的厚重,使大家对陈小姐的经历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更多是敬佩。

在与陈小姐的交往中,祖母发现陈小姐是一个特别的女人,她对家庭的优越,并没有太多的表现,时常还表现出对市井人家的关心,同时,陈小姐还非常了解外面的世界,在与祖母的闲聊中,谈到了国内形势,这对我的祖母来说,似乎太遥远了……,但我的祖母已隐约感到了陈小姐的不一般,陈小姐对镇上的一些事,有自己的看法,从她的言谈中,祖母觉得陈小姐是偏向老百姓的,对此,祖母更加对陈小姐尊崇有加了。

陈小姐得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病,在天气特别热的时候,几乎不能行走,只能躺在家里,这样使祖母以朋友的身份去看她,当我的祖母第一次走进镇上最显赫家族的庭院时,祖母的小心可以看的出她那无畏的性格中,同样有一种自卑的东西,我可以想象我祖母当时的情景,与在平时镇上的风采,截然不同了,在佣人的带领下,我祖母沿着这深宅大院仿佛走了很久,从进门的门镜向左,通过一条很长很长的廊回,来到花园,经过正厅,来到西厢房,在饶过假山,来到一个池塘,便来到了陈小姐的闺房,陈小姐斜卧在病榻,看上去很苍白,没有血色,连与祖母寒暄的力气都没有,祖母在那里问候了一下,带好,并向佣人了解了小姐的病,很快地离开了,回到镇上,许多人来打听,祖母便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陈小姐不是一般的人,祖母心理一直是这样想的。

陈小姐的病,成了镇上的一份谈资,一个流洋的女人,一个大家闺秀,一个了解外面世界的人,一个与传统相悖的摩登女性,小镇的精神世界里,有许多的故事来支撑,而我的祖父却置身事外,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小镇的宁静使祖父更加地封闭,常年的辛劳和对家的期待以及对孩子的疼爱,是祖父情感最好的表现方式,祖父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使他格外珍惜现在的一切,但是,他能够使自己拥有的一切延续下去吗?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我的祖父并没有接受什么新的思想和教育,就是凭借自己的劳动来养儿育女,就是凭借自己的智慧来支撑一个多子女的家庭。

陈小姐的父亲,陈老太爷是镇上的名士,一身儒雅气质,对陈小姐的婚事特别关心,毕竟在过去女儿嫁不出去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县上李县长的儿子刚从国外留学归来,在家修养,过些日子准备到省城去谋差事,人家已经来提了几次亲,可是,二小姐就是不见,把陈老爷气得够戗,现在,二小姐卧病在床,一幅奄奄一息的样子,着实让陈老爷发愁。

镇上有个地痞解二,经常地在街上闲逛,整天地无所事事除了对小商小贩进行一些讹诈,就是纠集一帮人寻衅斗殴,时常对祖父的鞋铺去占点便宜,但祖母对解二是非常的不客气,经常对他进行训斥,祖父却经常劝祖母不必和这些人计较,祖母却将祖父一顿教训,对这些人如果太软弱了,长此以往,这生意都无法做了,祖母狠狠地说了祖父,祖父觉得祖母说得有道理,就没有了语言了。

解二对祖母非常的恼怒,但他确实是不敢太造次,虽然想过要报复,但慑于陈家二小姐的背景,着实有些发憷,想来在那个年代里,我的祖父、祖母在无形中与陈二小姐的交往,竟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其实,我祖母当时也不知道,解二为什么会对她的斥责显得那样的冷静,竟以为是自己的凌厉震慑了这帮无赖,这件事令祖母在镇上,更加地声誉卓著了。

祖母对祖父在心理是非常的依赖,尽管表面上,祖母有巾帼英姿之态,但在内心里,祖母是脆弱的,我想在祖母嫁给祖父的时候,祖母的心理就有一种对祖父的依恋,用现在的话就叫安全感。祖父对做鞋的工艺非常的刻板,对局部的处理是非常的仔细,对用料来说,尽量保持坚韧度,在那个非常艰难的岁月,我的祖父用他的全部智慧和心思来支撑日益庞大的家庭。

祖父对外常常是寡言少语,显得非常的严肃,同时,也让人感到一些不容接近,但我知道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思想而已,我的祖父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对那些看起来让人可怜的人和事,祖父是很善意地用自己有限的能力进行帮助的。

但我知道祖父是很怕事的,对于那些威胁到家庭的人和事,祖父都是避让的,用别人的话就是胆小,这个心理作为遗传留给了他的后嗣,我想这和他的经历是有关系的,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对家的依恋,长此以往,渐渐地形成了习惯,并慢慢地延伸至我的父亲及我的叔辈。

怀镇门前的那条河是我家乡的母亲河,在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梦里曾经去守望它的故事,希冀着它带给我以传奇,但是,这孕育生灵的河流是那样的平凡,令我的英雄情节多少有些失望,可当我回首自己这些年对物事的理解、分析后,发现真正的伟大却常常表现为平凡,就象我的祖父和祖母这样平凡的群体,正是他们的平凡构筑了平淡之处的伟岸。

我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当我用我年幼模糊的记忆来撰写我的先祖时,原来的目的是为在假想中,来完成自己对寻根伟大的虚荣满足,可在我写作的过程中,越来越为家庭的平淡而黯然神伤的时候,却渐渐地感到了作为平凡人家中,那些看似细微之处所张显的人性超越,也许我的祖父和祖母并不知道这些看似家常的行为有多少的意义,可是,我能为在那艰难年代中,我的祖父和祖母的平凡而表示深深地敬意。无论是因为我作为他们的后代或是作为一个作者来说,他们的一生,就象门前那条河一样,在滚滚红尘中,依然故我地完成他们做人之子,为人之父,为人之夫的中国传统人生宿命。

门前的那棵槐树,仍然那样的苍老,我在许多年后,从它扭曲的躯干看到了我故乡的历史,在20世纪的前半叶,我的故乡和中国的许多的小镇一样,过着古老而平静的生活,尽管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但那宁静的小镇,仿佛置身于事外的超然,令我无限的感慨和长叹,我在历史中,没有读到的平静,竟然是我故乡冷冷的明月和清清的河水。

我的祖父和祖母在经年累月地操持他们平静的家,随着父亲和叔父们的出世,家庭的温暖和经济的拮据,同时,出现在祖父和祖母面前,父亲的成绩不好,在读书上没有什么前途,祖父想让父亲去学些手艺,但父亲却对祖上的手艺并没有兴趣,更愿意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父亲在私塾读了三年,对四书五经并没有什么印象,父亲是一个没有什么追求的人,但对家庭是非常的关爱和呵护,这是我们家的特点,对子女的宠爱和对父母的孝敬始终是我父亲为人的本色,但我知道我父亲对工作、生活、家庭是比较缺乏主见的,不属于特有头脑的人,为人比较木呐、诚实,同时,言语少、很沉默,在他与我为父子的近20年里,我发现我的父亲是一个既寡于言,又不太敏于行的人,我常常看见他独坐在椅子上,仿佛在思考什么,但每当我问及他的时候,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想,我就觉得很奇怪,直到他离我而去,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在椅子上长坐的思考是什么?!我问过我的母亲,但我母亲也不知道。在很多年后,我渐渐地明白,我父亲一定是在回忆他幸福的过去和之后所经历的一些挫折,而他又是一个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所以,连说的兴趣都没有了,我一直试图知道他在年轻时代所经历的一些坎坷和磨砺,但我最终没有成功,因为在他离开我的时候,我还是那样的不懂事,以至今天我有那样多遗憾留于心间。

对于父子之间的情谊,父亲在世时,我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毕竟是一个不太懂事的人,就即或是我的父亲离开我很多年后,我也是渐渐地明白人伦之序,血浓于水的那种天然亲情延宕.

(二)

中国有许多的关于父子和母子之间的故事和传说,但我觉得他们离现实太远了,以至我常常对这些经过了加工的故事和传说产生了许多的不信任。特别是对于那些以杀戮人性的伪孝道,更是深恶痛绝,其实,在民间老百姓的现实中,那些看似平凡的东西才是对亲情至善的正常延续。

关于镇上的一些事情,祖父是很少过问的,而祖母却是非常的热心,在陈小姐的病稍好一些的时候,祖母常常和陈小姐一起聊天,祖母对镇上的事情比较了解,所以,陈小姐愿意和祖母聊一些有趣的话题。对于镇上的事,陈小姐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陈小姐受过西方的教育,对人权的关注是刻意的,当她在我祖母面前提到做人的基本权益时,祖母只是觉得陈小姐是一个非常幼稚的人,甚至象一个孩子似的,让祖母感到了陈小姐的浪漫和高雅。陈小姐的视野是非常开阔的,她了解许多镇外世界的事情,她给我的祖母讲美国、法国、英国、日本……,那是我祖母连名字都感到非常陌生的怪名字,汽车是在陈小姐的描述中,我的祖母才知道的,咖啡是我祖母看见的稀罕物品,她很荣幸地接受了陈小姐的惠意,曾勇敢地尝试过,几乎是上口就想吐,可碍于陈小姐的面子,仍坚强地吞咽下去。我祖母还看见了陈小姐从欧洲带回的手表,那是让她感到惊奇的物件,陈小姐对我的祖母就是一个天外的世界。

虽然,祖母觉得陈小姐在对人时,没什么架子,以至于让祖母感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亲切感,但是,我祖母还是在陈小姐面前表现了自卑,在那个年代,我的祖母那样的一个坚强的人,被陈小姐的神秘和博学震撼了,以至于有些顶礼膜拜了,对陈小姐是毕恭毕敬的。而陈小姐却不是这样看的,她很难找到与自己对话的人,所以,与祖母的交往多是一种消遣罢了,然而,就是这样的消遣也在家里的干涉下,渐渐地稀疏了。

1942年的冬天,陈小姐离开了小镇,离开了县城,说是到很远的地方,至于为什么离开,有的人说是治病;有的人说是嫁人,多种猜测都有,而都希望我的祖母能给出正确的答案,但是,我是祖母其实也不知道,按理说陈小姐应该告诉我的祖母,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我想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很多年后,当新中国建立十周年的时候,在省上的报纸上看到了一个叫陈映雪的人大委员的名字,我想象不出我的祖母是什么表情,那个叫陈二小姐的人,居然是一个优秀的地下工作者,并为中国的解放事业,冲出了封建的家庭,毅然投身于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之中,往事不能回首,我想我的祖母是能够对此有所领悟的。

在1942年的年份里,我的父亲已经有过三年私塾的学历了,在那个贫困落后的年代里,父亲的成绩不是很好,常常得到祖父的训斥,但祖母对父亲的成绩并不是很在意,常常在祖父训斥完后对父亲进行安慰,而父亲并不是很在意祖父的训斥,我想我的父亲对游玩的兴趣常常使他忘记了许多的家庭希望和责任

,而祖母的溺爱使父亲觉得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这样我的父亲读完了他的私塾生涯,在郊县的一个学校继续攻读新的课本,而那时我的二叔夭折了二年了,我的姑妈和三叔,在当年由于流行的疟疾而相继离世,我祖母对父亲的关爱多少能化解她对失去子女的痛苦,我的父亲在镇上经常和他的大师兄玩耍,大师兄对父亲的爱是很深的,因为,父亲几乎都是大师兄带大的,所以,父亲对大师兄有特别的感情。

祖父对自己的收入是非常的忌讳谈到的,我想也许我的祖母也不知道祖父有多少财产,可是,家里并不难过,所以,我的祖母对财产的事情并不是很在意,可是,在后来解放初期是“四清”的日子里,查到我可怜的祖父居然在遥远的乡下,拥有二十亩土地时,我的祖母愤怒了,你怎么没有告诉我,我的祖父沉默无言,我想祖父肯定是想到自己老了以后,有了一个稳定的收入,同时,也能为子女留下一笔财富,可是,在社会主义的改造初期,在划分成分的时候,我的祖父交代了自己的财产,此事,在今天看来稀疏平常,可在那个年代,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如果、划成了地主,那可是要杀头的,最后,在祖母的四处奔波、逢迎讨巧的努力下,祖父被划为小土地出租,(说实话我很不能理解这个划分的内涵,我想那里一定有许多不为我所知道的故事)我的祖父被定为小手工业者。

1951年我的父亲想去当兵,可是,我的祖父极力反对,最终父亲没有去成,这是他的遗憾,为此,他在许多年后,所表现的失落是非常的。

父亲在中学毕业后,到了一个驾驶培训班,那是我父亲比较快乐的岁月,时常和同学到各地的中学去打篮球,在两年的时间里,父亲有了一些朋友,在和朋友真心相处的岁月中,我的父亲显得是那样的率真、质朴,赢得了朋友的真诚,那是我父亲美好的时光,每每在家里谈到的时候,我的父亲显得还是那样的激动、喜悦,可以想象当时的快活。

故乡在我的记忆显得那样的美丽和宁静,可是,在当时我的父亲却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她,因为我的父亲已经长大了,他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间,甚至想拥有自己的家。

祖父对父亲的爱是深刻的,由于父亲是长子,所以祖父对父亲在未来是寄予了厚望的,可是,父亲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明和有远大目标的人,父亲甚至连振兴家业的想法都没有,这一点令祖父感到非常的失望,尽管这样祖父依然对父亲关爱有加,我想在父亲以后的岁月,他对祖父的这份爱是有内疚的,在我与父亲相处的岁月,我常常看到父亲沉默的目光和冷峻的神态。

1953年对我的祖父是一个非常的年份,我的父亲离开了家,到川南的一个培训班学习,那年我的父亲20岁,我的祖母对老大的离去感到非常的不适应,但我父亲的决绝离去我想大概是因为想在外面的世界中,去寻找一种新的生存方式,这一点让祖父感到非常的为难,因为家乡的土改,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乡下的土地被收缴归公,看着要划为地主,那样我的祖父将成为人民的敌人,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我那忠厚老实的祖父和我所想象到的地主怎样的联系,事情最终没有发生,使我的祖父受了太大的惊吓,由此,我的祖父变的更加的寡言,对生意也有些懈怠了,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了故乡。走到了小镇以外的世界。

许多年后,我的父亲很少提到他在小镇的岁月,即使提到也是淡淡的,我很难走进我的父亲,很难看到我父亲对家的依恋,但我知道我父亲对祖父的情感是深厚的,在1975年的一个早晨,我的祖父安然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遗憾的世界,他还是那样的质朴和纯粹,悄悄地来,也悄悄地离开,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他就象一个为了证明做人的平凡在苦难的生存中,是如何走过一生的演示。

人的平凡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奈,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我对故乡的情节来自我家庭的天然血统,来自我对亲情的一种理解和依恋,我所叙述的故事在今天应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它就是一个人对自己家庭和故乡的情怀解释。对家乡在那个年代的一种关注和想象,这是我对我父亲的一种怀念和尊重。并以这样的文字献给我的祖父和祖母。

2004.10.7一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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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邹老宽推荐:邹老宽
☆ 编辑点评 ☆
邹老宽点评:

故乡是一个非常亲切的名字,家是安全幸福的港湾。家,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奋斗,逐步发展殷实起来。作者怀着深厚的情感抒发对曾祖母,祖父母等老一辈勤劳、善良的歌颂和尊敬。文笔通俗流畅,情感真挚。推荐好文章。问候作者。

曲径幽通点评:

我逐字逐句地读完作者这篇传记体裁的散文,两篇以重墨详细地叙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至五十年代初的家庭背景及变故,直到1975年祖父去世。
文章朴实自然,文笔练达,作者以通俗的语言,真实的感受流露出对先人的敬仰与歌颂。欣赏!问好作者!

文章评论共[4]个
曲径幽通-评论

感谢朋友对散文版面的支持!拜读朋友佳作,问好!(:012)(:012)at:2011年08月21日 下午4:14

曲径幽通-回复因文章篇幅过长,为朋友分为两篇并一同发表,不知可否? at:2011年08月21日 下午4:15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愿朋友删除烦恼,选择快乐;设置幸福,储存开心。天天好心情!at:2011年08月21日 晚上9:50

图斯曼-评论

好文笔!欣赏!at:2011年08月23日 下午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