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管着天了。这不,立秋刚过,虽说中午依然热得人想往冰箱里钻,可是早晨晚上,穿着单裤就感觉有些许凉意了。我是一个夏天怕热、冬天反而怕冷的人。这日清晨,与老婆漫步在滏河岸,竟是已经穿上了秋衣秋裤!
我没有与谁早起晚上的散步的习惯。这应该是唯一的一次例外。原因是接连几天的秋雨,天无光,地无色,眼睛不能望远,天地的空间里让穿刺的雨水给挤得仿佛空气也稀薄了不少,将我给憋坏了。好不容易雨停了,天开了,心也透气了,高兴,故而欣然邀请了老婆大人,天未亮,就起来来到滏河岸。
滏阳河一平如镜,水缓缓流淌着宜人的宁静。两岸垂柳低垂,千条万缕倒影入水轻抚着西面倒过来填满滏阳河的巍巍太行。山高水长,山清水秀,人在其中,倍觉神清气爽。走着,与老婆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着心不在焉的。前边迎面走过来两人。为一男一女。女的应该在四十岁刚出头,穿一条几乎拖地的连衣裙,腰已经不甚细,然而少女时节的性感宛在;男的二十岁左右,个子很高,身体有些憨态可掬,脸上看上去是属于那种永远无甚表情的人。两人都是细长的黑眉,面庞儿有些访像,断来应该是母子。
素不相识,本来都是人间的过客,迎面而来,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和想法的。可是当走近了,那女人忽然含笑向我打开了招呼:“你好,这么早呀!”时下是和谐社会,提倡礼貌文明用语,比如打、接电话,都要首先说一声“你好!”之类的,表示友好。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这女人——我好像并不认识的。更不正常的是,我老婆大人那臃肿的大醋坛子顿时就发作了,乜斜着我,未语,意思应该是问:怎么回事?是陈年旧好吗?
是时太阳离拱出东边的壁立千仞的鼓山应该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四人也正走到一棵千条万枝的垂柳下,都停下脚步来。晨风中轻摇着的千条万缕,俨然就是阻隔着这两对儿陌路人的千山万水了。
不管是人家认错人了还是我健忘,总不能让如此有礼貌的人吃闭门羹吧?于是我装作没有发现老婆大人的乜斜,就微笑回道:“你好,你早!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呀?”这一句模棱两可的回问当然有两种含义,至少我自己心里清楚。
中年女人面带微笑说:“就是今年春天,在澡堂子门口……”不夸奖一些说,我是一个记忆力非常之好的人。她只是说了这半句,我就忽然想了起来,点头笑道:“你记性真好!这是你的儿子吗?”
中年女人说:“是的。就只这一个好孩子陪伴我了!”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就变了滋味。听来有些酸楚。老婆大人这时偷悄悄拧了我的一下屁股,应该是在问我:你俩在澡堂子门口怎么了孤男寡女的?
我已经预感到什么,但是尽量往好处说:“你家先生在外地工作吗”?
她突然落泪:“你大哥他去年就去世了……”我听了个浑身冰凉,不知所措。老婆大人的恻隐之心顿起,没有再继续拧我屁股。
我当然不能守着老婆大人上前去给那女人抹泪:“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让你伤心了……”
她依然在流泪,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不会笑话我流泪的。你大哥去得太早了,才四十三岁,就走了。扔下了俺俩这孤独的妻儿。”我劝阻:“人生都有许多的不如意,你别太伤心了,孩子还需要你照顾呢!”
她继续说自己的,泪,也在流自己的:“他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吵架。我嫌他这不好,他嫌我那不好。我厌恶他那种男子汉的大老爷一样的作风,每顿饭都要我端到他面前,他才肯吃。因为这,也没有少吵架。我也上班,你也上班,凭什么要我端给你吃呀……可是现在,我想跟他吵架,也没有人跟我吵了,我想给他端饭,他也吃不到嘴里了……”她泣不成声了,然而泪水却已成串。其时,我也已经是泪流满面:“嫂子,你和孩子大清早的这是想去哪儿?”我想错开话题。希望她少流泪;我一个大男人在人面前流泪也不多么体面呀!
我写书写了多少年,没有写出一分钱来,却竟是将自己的泪腺写活泼了,以致无端地就会流泪,相干不相干的伤痛,泪水就会自然而然流出来。人都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而我却是,写字破千万,流泪有如神助。
我想错开话题,却是让她又找到了话题:“还能去哪儿呢?睡不着,带着这傻孩子瞎转悠呗!孩子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在班里一直是第一第二的,晚上十二点之前没有睡过。作业没有不完成的时候。可是一次在班上听课忽然头疼,就完了。花了好多的钱,也没有医治好。神经失常了。他爸也许是缘于这孩子,痛苦不堪,一病不起,就去世了。他活着的时候,我烦他不跟我像别人的丈夫陪妻子似的陪我散步逛商场什么的,也没有少吵架。可是如果现在他活着,一天一刻都不陪我,我也不会跟他吵架了的……他走了,想跟他吵架也吵不成了,想给他端饭也端不成了……”
孩子神经失常了,丈夫去世了,一个寡妇,可如何度过这后半生的坎坎坷坷呀!我猛摇了摇头:“嫂子,你还年轻,又有工作,会过得很好的……”她好像憋了满腹的话,急着说:“人在,无论吵架拌嘴,也是好的。人在,就好。可是他不在了,我想跟他吵架也抄不成了,想给他端饭他也吃不到嘴里了……”
想跟他吵架也抄不成了,想给他端饭他也吃不到嘴里了——这好像是她的口头禅了。我想找些安慰她的话语出来,然而将自己的脸都找得扭曲了,也没有找到一句合适的出来。出口的是:“嫂子,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微风中千条万缕垂柳中她猛然一抖身子,仿佛如梦方苏,抹了一把脸,苦笑着说:“对不起,大兄弟,好人,让你流泪了。这大清早的,我可也真是的!看到你和弟妹成双成对的,真好。人在就好!可是我的他已经不在了……我想跟他吵架也吵不成了,想给他端饭他也吃不到嘴里了……”她应该是要说句话就道别的了,然而又转回去了。
我说:“嫂子,我……”后语没有说出来。我是想要她的手机号或者q号。想闲暇之余长时间地解劝她,她已经到了需要心理医生救治的状况。
她见我张着嘴没有说出话来,又是一抖身子,这回应该是真的清醒了,说:“对不起大兄弟,谢谢你这好人!我走了。”我既想挽留她,也好多解劝她几句,又深知一时半会儿劝不了她,而担心醋坛子发作。就随了一声:“我没做什么,不用谢;你走好!”她回道:“是谢上一回,咱们头一次见面,又一次遇见你这好人!”我笑道:“当时你已经谢过了,怎么还谢?你可真逗!”她听了,居然笑了。
她终于真的走了。我好像竟是有了某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感。老婆这时也终于说出来一直要说的:“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澡堂子门口?才洗过澡呢还是一同进去洗澡了?你还问人家以后有什么打算?你想让人家改嫁吗?你是不是想人家嫁给你呀?”面对这一碗一碗的醋意泼过来,我只能苦笑摇头:“嗐!咱们回去好吗?”
丈夫走了,孩子神经失常了,她也半神经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都说人走茶凉;她却在人走了之后一直在说:人在就好。太阳终于出来了。阳光洒在一平如镜滏河水面,不免灿烂,也不免琐碎,闪闪散发着刺眼的光泽,俨然人世这面巨大的镜子,被谁给一下打碎了,粉粉碎。千缕万绪的阳光洒在水面上,就像是洒在千块万点的碎玻璃上。柳丝轻拂着面颊,我浑然不知,有如出神。
老婆见我一直没有开口回答她的一连串的醋意问话,就拉了我一把:“咱回去吧!”我被动地在随着她走,恰似行尸走兽没有灵魂那样不知道自己的脚步踩在什么地方。
“你想什么?”老婆在问。
我说:“我想那寡妇……”这本是心中所想,然而居然顺嘴吐噜了出来。老婆大怒,打断了我的后语,也惊醒了我:“你跟她去好了!你俩有了上一回,必然就有下一回的!”说着丢下我,就十分吃力地跑走了——缘于体胖。
其实上一回本没有什么的。人家去找人,在男澡堂门口等待。我见了,就进去找到那个是工会主[xi]的男人。就是帮了这一点忙。可惜,解释应该是已经没有用了,越描越黑,顺其自然吧。
-全文完-
▷ 进入理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