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母亲系列文集之15)

项见闻

“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从六月初开始动笔写《母亲纪念文》,中间一直停滞不前,原因是回忆到了大姐美娇这儿,不知该如何落笔。心中感伤太多,陈瑞生的《寄外》这两句,最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大姐美娇出生于一九五九年,几月几日?我都已不记得了,打电话给上面的老大老二和姐姐宝娇,都已记不清楚。我想,最记得大姐出生日期的,应该是父母,因为大姐是他们一生中的遗憾与伤痛。可惜父母都亦远行,再也无法咨询到了。我常常就这样傻傻呆呆的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过往匆匆,看流云逝水,落花飞叶,心思凝重的久久不能下笔。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父母与大姐都已不在人世,甚至连大姐的生庚年月都已无从知晓,又该怎样向后辈侄儿女们叙述清楚,这个他们未曾见过的姑姑,当年为自己父辈所作出努力和牺牲?该怎样表达出这个曾为我们弟兄挡风御寒,换取弟弟们幸福的今天,而弟弟们所要表达的无限感激缅怀之情?我一次次的放下笔,徘徊在院子里,任由夏日的烈阳炙烤,又由落日的阳光拉长自己的影子,心中只能把一种简单的怀念,虚拟的祝福,沿着岁月的轨道慢慢向前延伸。大姐年长我十二岁,她去世时,我也只十岁样子。记忆里,对大姐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约四五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中午,砍柴回来的大姐,一双哭泣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未干。父亲不在家,只有我在母亲身边,母亲忙问怎么回事。大姐咽泣着说,是撞到鬼了。母亲焦急的逼问经过,大姐不吭声,用手撑着额头,将背后的衬衣撩起来给母亲看,我看见大姐背上一个清晰手掌印,深深的烙在了我的心中,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清晰如昨。不记得后面母亲和大姐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母亲让我给大姐揉揉背,我一遍又一遍的给大姐揉着那越揉越通红的爪印,大姐背上的爪印慢慢地揉进了我混沌初开的童年记忆深处。

听到大姐的噩耗时,是阴云密布的一个中午,我刚上完三年级的第一节课,也没给老师打报告,不顾一切的跑回家,路上碰到伤痛欲绝的母亲和一班人,抬着脸上盖着白绢的大姐。印象中,我没有哭,那是我刚好十一岁,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两天前,老师刚好问过我年龄。家中一遍狼藉,父亲捶胸顿足,母亲肝肠寸断……不堪回首！

大姐因婚姻上的失意而选择不归路,客观的说,与母亲有着一定的责任。母亲是个典型的传统女性,她儿时所受到的教育,全是外婆灌输给她的全套浓厚的封建礼仪思想。大姐还没出生时,母亲与洪湖瞿家湾雷家墩的舅妈指腹为婚,后来双方果然各生男女,大姐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定下来了。大姐从没上过学,家里的环境与条件,迫使她上不了学。在那个还没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里,母亲相继又有了大哥二哥,和姐姐宝娇。大姐刚会自己穿衣服,就要学会照顾下面的弟弟；弟弟能读书了,她要学会争工分,帮助父母撑起这个多口之家的艰难。

其实,大姐对自己的这桩婚姻并无异议,相反的充满美好的憧憬。从家里与舅妈的走访来往中,大姐知道了自己未来的意中人雷耀学,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和大哥见清一样,在读高中。在那个贫穷的岁月里,高中生可是屈指可数,令人仰慕的秀才。再说,那时的农村指腹为婚是沿袭千百年来的传统,是板上钉钉难以翻悔的大事。老人们经常念叨的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背着走”。这是强调女孩的话,男子若是翻悔,轻则被众人谴责为“陈世美”,重则要被整家规。何况耀学哥还是亲戚,总不至于翻悔婚事,闹得两家亲戚反目吧?

然而,就在大姐长成二十时,耀学哥父母听信旁人挑唆,认为大姐既没读过书,下面姊弟繁多,以后会成为大姐的拖累,决意反婚。给予了大姐致命的打击！曾经多少次严霜酷暑繁重艰辛的劳动,压在大姐体单力薄的肩上,大姐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的挺过来,除了她与生俱来的顽强意志与吃苦耐劳的精神外,另外还来源于大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然而,当幸福就在咫尺时,梦想却像个泡影破灭！其打击之深,摧毁之重,即便是满腹诗书的文人也未必能承受得起。这使我想到了文革,多少教授学者因看不到希望,承受不住压迫和打击而选择自缢,何况是未读诗书的大姐啊！

耀学哥的悔婚,虽然给予了大姐沉重的打击,却还不是致命。大姐也曾无数次以泪洗面,但她从未表露在脸上,心灵的创伤使大姐变得更加沉默和孤单。不久,三妑忽然传来大姐与本湾某某谈对象的流言,一生注重名节的母亲气急败坏,召来大姐严加审问,大姐迫于无奈,说出了其人名字,母亲勃然大怒,斩钉截铁的明确表态：对方相距太近,以后夫妻在一起过日子,哪有牙齿与舌头不生龉龌的啊?母亲根据自己一生丰富的经验规劝大姐,不为不对,只是由于生活的重压,家庭琐事的繁多,母亲没有顾及大姐此时雪上加霜的感受,母亲的断然拒绝,终于最后摧毁了大姐心中重新燃起的希望,没几天,大姐就趁人不备,毅然选择了不归路。

“九洲自古生气少，世俗偏见今未了。他年若得兴风雷，荡转轩辕天地翻　！”　是世俗与偏见　,愚昧与无知最终夺走了大姐如花的生命。多年以后,舅妈漂亮贤惠能干的女儿,耀德姐看中了大哥见清,三番五次托人上门做媒,遭到母亲严厉拒绝,可见大姐的去世,留给了母亲多大的伤痛。其实,大姐的去世又仅仅是给父母带来了伤痛?大姐去世时,大哥见清正面临高科,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没有告知他。不久大哥暑期归来,闻听大姐噩耗后,深夜以头撞墙,悲痛不已。作为与大姐年龄最近的他,目睹了大姐多少给予幼小的弟妹们的关怀和温暖；为弟妹们抵御了多少寒雪与风霜?！今天,我们每一个弟妹的成功与幸福,同样都浸染了大姐的功劳与汗水在里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东坡的这首词虽然是写给自己亡妻的,其婉转的哀思意境一如我对大姐此时的心情。在这份家传中,我之所以把大姐的情节详细的回忆并表达出来,希望我们弟兄姊妹们,以及后代的儿孙们,始终不忘这个勤劳聪慧,吃苦能干,任劳任怨的好大姐,好姑姑。愿大姐九泉之下的怨魂得以安息！

项见闻写于2011年8月20日午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