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搬迁 [母亲系列文集之14]
项见闻
一九七八年,比我年长一岁的堂哥建龙,不幸溺水身亡,时年十岁左右的样子。建龙哥是三爹[父亲下面的弟弟,根据江汉平原习惯的称呼,我们晚辈侄儿有了子女后,改叫爹以示尊敬.]的长子,儿时的印象中,建龙哥应比我更聪明,我和他一起上学,他进了三年级,我还在二年级,足以说明这个事实。建龙哥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性格温和,勤奋懂事,一直都被三爹三妑[本地对有了孙儿的妇女称呼]视若麒麟,引为骄傲,忽然而来沉痛的打击,让颇有文化而又郁郁不得志的三爹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然而祸不单行,一九七九年接着又遭洪水,我们家居住的项河村,地处洪湖边缘,地势低洼,平日大雨大灾,小雨内涝,一连十多天的梅雨,此时早已汪洋一片,白浪滔滔。
项河的水淹,也是我童年印象中最为深刻的记忆之一。时间应是八月中旬左右的一个下午,晚霞映照在远处即将成熟的稻穗上,愈发显得稻谷的色彩一片金黄,不到十天半月,就是一个好丰收年了。我蹲在稻田埂上,和小伙伴们一起捏着泥巴做成泥娃娃玩耍。身边低垂的稻子在晚风中如波澜起伏,清新的稻香让我们忘乎所以,远处谁的母亲焦急的呼唤,怎么也换不回小伙伴们的叽叽喳喳的顽皮。忽然有大人急暴的声音炸响在我们耳中:“水来了!快滴回去!”,我们一起猛地抬起头来,顺着声音响来的河沟方向望去,滔滔白浪如万马奔腾,汹涌而来。我们惊吓得回头就跑,有一个小伙伴跑得急了,被马绊根草绊到了脚,扑倒在地里, “姆妈吔……”哇哇直哭,被后面赶来的大人抱着走回。站到墩台的高处眺望,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四周便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翻滚的浊浪,打着漩涡吞噬着庄稼农田。房子前后的杨柳树上,每根树枝都密密麻麻的缠满逃生的蛇类。有的树枝上缠满的蛇太多,蛇身上又缠着蛇,树枝不堪重负, “啪嗒”一声断了下来,蛇儿们掉入水中后,又惊慌失措的游回树上……
连续的天灾人祸,让三爹对这块土地灰心丧气。三爹在一个晚上,坐在母亲点燃的昏黄的油灯下,向父亲谈了自己的心情后,不几天,就趁着大水,搬回了现在居住的柳关。
看着当初从文革中一同前来避难的手足弟兄黯然的离去,想到洪水退去的遥遥无期,父亲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困惑,在和母亲慎重商量后,一天晚餐的饭桌上,父母亲给我们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重新搬回柳关。
由于自己的年幼,在这次举家搬迁中,也是父母一生中的最后的一次搬迁中,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印象中,只记得在拆毁墙壁时,堂宗伯叔们发出的一阵惊呼:“好大的蛇!”然后就听见一阵棍棒的“砰砰”声,等我跑到后面去看时,一条全身色彩斑斓,身上圈有一道道红环,长约两米多的大蛇被打死在地上,据说是从厨房的土坯墙缝里溜出来的。
拆迁老屋时,我和姐姐宝娇一起清理埋在土里的地基砖,心情急躁的父亲嫌我俩干活太慢,从姐姐手中要过镢锄,刨起砖来,命令我和姐姐将露出地面的砖移开。我忽然见到一个银色的小弥勒佛,在父亲的镢锄底下显现出来,想伸手去捡,遭到父亲严厉责备的眼神,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脸笑容可爱的小弥勒佛又淹没泥土,不知所踪,至今印象深刻。记得父亲还有一次在房子门前锄菜地时,惊喜的叫五弟剑虎:“虎子快来!看看里是么子!”两三岁的五弟,立时蹦蹦跳跳的跑去拿了一件物在手中,喜滋滋的把玩。已读高中的大哥见清,在当时是家中最有文化的,告诉我们这是古时文人书房用的青花笔架瓷器 ,可惜尚还懵懂的五弟不识,不久就损毁了。现在想起来,母亲晚年病中时,我恐母亲一个人太孤单,经常陪母亲说说闲话时,母亲曾回忆说,在项河居住的房子地基,是一块风水很好的地方,母亲年轻时与父亲利用冬季的空闲,开挖房子后面的鱼塘时,曾掘出过许多的陶罐瓷器,有的图案还很精美,只是上面的字,她与父亲一个也不识得。在项河居住的十年时间里,家中可谓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养的猪连草也吃。记忆中,母亲就曾好几次叫我牵着猪去路边吃草,那猪还真是听话,像牛一样啃着草,嚼得有滋有味,长得似牛犊般肥壮。现在每当忆起此事,心中也不禁暗暗称奇,由此对我国古代的“风水学说”持半信半疑态度。
老屋搬迁途中的艰辛,我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地听说到的。老屋所有的砖瓦拆卸下来后,经过母亲带领大姐美娇,二哥建国等一起日以继夜的清除泥灰,堆码点数,再经十几人排成一条连接运载船的长队, 一块一块的用手传递到船上安放,途中要经过十几里的水路,用竹篙撑着慢慢前行,如果船速快了,就会搁浅在水下面的凸坡上,进退两难;慢了 ,又怕遇上宽阔的水面陡起的阵风,有翻船的危险。途中还要翻越两道堤埂,只能将砖瓦一块一块的从船舱中取出来,通过每个人的手传递到坡上,船取空了后,合众人之力,将船拖过堤埂,再将岸上的砖瓦又传递上船。每只船都是如此的反复。母亲后来回忆说:“每块砖瓦都被手磨折了” 。始知老屋搬迁的艰辛。
搬迁到柳关后,父母已囊中空空,家中的粮食也所剩无几。安顿好我们的着落后,父母就急匆匆的就下洪湖打渔了,这在当时是家乡唯一的赚钱门路。好在有常年在洪湖打渔为家的外公外婆的指引,父母能快速的入行。大哥继续在念书,二哥跟着表叔去学酿酒了,大姐留在三爹家住,照看我们,二姐宝娇,我与四弟、五弟住在一个用旧砖瓦叠码成的棚子里,相依为命,渡过了记忆中的,最寒冷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第二年秋末,父母亲终于回来了,重新盖起了一个三间大瓦屋,我们四个幼小的兄弟姊妹终于再也不惧怕寒风苦雨的吹打。母亲在新房前后都栽上了水沙和桑树,母亲说,水沙可以伴随我们兄弟长大后,作为我们盖房子的檩子用,桑树一年后,桑叶即可养蚕,供我们上学的学费。母亲时刻都在操心和谋划着我们的未来,她怕我们挨饿受寒,怕我们几个幼小的子女长大后盖不起房子,怕自己的子女们因穷苦被人看不起,而弯下做人的脊梁。
如今水沙已合掌难围,树干直插云霄,桑树已绿荫如林, 可父母都已作古多年了,只有黄鹂在枝头依然清脆的鸣叫着,似乎在向我讲述父母当年几度搬迁的艰辛。我想,我是能记住父母这一生创业的艰辛的,记住父母为我们众多子女们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的,可是我们弟兄的子女还会记得他们的爷爷奶奶当初创业的不易么?再到了儿女们的下一代呢?
项见闻写于2011年8月19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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