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告别我们已经是六年了,但是在我们心里,他没有走,仍然和我们相伴沧桑。
可能是因为命不好,在八岁那年,母亲就丢下我们四姊妹,头也不回的抽身而去。我是家里老大,最小的弟弟才刚刚从娘肚子里探出头来,嗷嗷待哺。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我父亲一个人头上。我父亲是厂里的工人,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元五角,就要养活我们全家。不巧“屋漏又遭连夜雨”,“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日子又向我们袭来。
已经好多个月没有看见油荤了,我们吃的基本上红苕、野菜、芭蕉头、老木柑皮等等粗粮杂食,我饿得头昏眼花,最小的弟弟饿得直哭闹。父亲每天下班回来,都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但是,他刚一回家,就拿起水桶,到两里外河里挑水卖,以每挑水一分钱的价格,用于买点红苕麦面蔬菜之类的东西,为我们改善生活。开饭了,他却坐在门槛上将叶子烟掐成大约一厘米半长短(只相当于别人抽的三、四分之一),裹在烟筒里,深情的吸着。看着狼吞虎咽的我们,他感到安慰而满足——厂里的工人说,他太节约了,一个月的烟钱不到一块钱。
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国家给每个人供应一个鸡蛋,对于我们来说,甭提有多高兴了。父亲把蛋买回来煮好,每人一个,分给我们。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就选择最小的那个。可是,分完之后,我看到父亲那个比我的还小。在分的过程中,父亲特意交代,“吃剩的蛋壳放在这个碗里面,”不要抛到地上,影响卫生。说完,他就又坐在门槛上吞云吐雾。因为我大一些,有了亲情孝道的最初启蒙,想到瘦骨嶙峋的父亲还要干重活,就悄悄地把他的蛋调过来。
看到我们的蛋吃完了,父亲就把他的蛋切成四块,分给我们,三个弟妹非常高兴的接了过去,我坚决不要,父亲于是端着碗进了厨房。我悄悄地跟进去,原来是父亲把碗里的蛋壳冲洗一下,在厨房里津津有味的嚼了起来……“爸爸!”我忍不住跑去扑在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每天放学,我都要到厂里看看我的父亲,看到他,我感到幸福、感到心里踏实。父亲的工作是厂里最重的,专门负责管理炉子和端着铁水浇铸,每隔一天,厂里就要“倒火”,父亲早上四点钟就要起来点燃铁水炉子,作好“倒火”的准备。出铁水是我父亲最繁忙的时候,他要端着铁水在车间里来回奔跑,一百多斤重的铁水,车间里五十多米的路程,一天要跑两百个左右来回,其劳动强度非一般人可以承受;而且,那铁水是一千多度的高温,端着铁水的瓢和人脸在不到两尺的距离内,炙热的辐射在父亲的脸上,如果是一般的人,马上就要在脸上撩起粮浆大泡,那艰苦劲儿,超乎一般人想象。所以,每天我都要在担心之中度过,盼望父亲早点结束工作,平平安安回家。
因为劳动强度特别大,他们每月供应四十五斤大米。但是随着生活进入困难时期,这四十五斤就逐渐变成红苕、玉米、麦面之类的粗粮。但是,看到我们每人每月只供应十九斤粮食,父亲就节约一部分粮票回来补贴我们,自己饿着肚子干活。
一天,一个亲戚到来,打开口袋:“来,吃‘仙米粑’。”
我尝了一口,弟妹们兴致勃勃:“好吃,腊肉,腊肉味……”我们已经很多个月没有闻到肉味了。
没有想到,这东西吃了却不能解大便。父亲看了小心翼翼地用小木棍给我们掏。看到父亲大汗淋漓,我说“太臭,我来。”“不用,告诉你们吧,这东西不能多吃,它不是什么‘仙米’,是一种泥土,会堵塞肠道的。”
终于,长期的艰苦生活和超强的劳动强度让我父亲的身体濒于崩溃,患上了浮肿病。那个年代,虽然说不上“饿莩遍野”,但是我几乎每天都看到因为浮肿病而死人的现象——因为我们上学要过河,每天看到人们抬着浮肿病人坐船进城医治,每天又看到用草席裹着的“硬人”抬到船上,运回去埋葬——我虽然才十来岁,弟妹更小,不知道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我和弟妹们商量,每人从自己的饭菜份额里面拿出一点点给父亲。可是父亲坚决不要,“我没有关系,一点小病,调理调理就好啦……”他照样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利用下班的休息时间挑水卖,有时候牛棚子来了牛,他就赶快去割草卖,因为割草卖划算,每百斤可以买一角钱……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闲着过。
为了挽救浮肿病人,国家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还是组织了米糠,做成“糠粑”供应他们,父亲拿回来之后,自己却不吃,硬要分给我们。我流着泪说:“我们没有病,您吃吧,早点好起来……”由于父亲的坚强毅力,加上老天爷还是良心未泯,农民终于分到了少量“自留地”。就是这点“自留地”救了大家的命,人们的生活逐渐好转,我父亲的病也逐渐康复。就这样,我们挺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非常时期。
初中毕业了,我想考上中专,也可以为家庭分忧,因为那时考上中专就不交学费,而且伙食由国家全包,最为诱人的,是读了中专就意味着参加了正式的工作。但是老师动员我报考高中,说,你是工人子弟,眼光要放远一点,读了高中以后,还可以上大学深造。我回来和父亲商量,父亲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上过学,现在你能够读书,是托共[chan*]党的福。只要你读书,你读到高中,我盘你到高中,读到大学我盘你到大学……”
考上高中了,每期要交七元钱的学费,学校说可以申请免费。可是父亲不同意:“这点钱我交得起,不能够增加国家的负担。你想想,现在还有那么多孤老太太、孤老爷爷,膝下没有子女,生活无着,他们有的靠卖点粪尿才能把供应的粮食买回来,有的将自己的粮食卖了一部分才能买回自己剩余的粮食供应,有的整天靠检垃圾过日……我们比他们好多了。”长期无休止的劳作磨练,我的父亲骨瘦如柴,越发显出沧桑模样。可是听了这些话我发现,我的父亲是那么高大,那么让人景仰。
周围的人对我父亲都非常尊重,说我的父亲是个大好人,他不但“又当爹又当妈”,把我们拉扯大,还乐意帮助别人,哪家有事,他都主动去帮忙。在父亲的感召下,我也养成了“助人为乐”的习惯,由此在读中学的时候,还被评为“小雷锋”。直到现在,虽然我已经退休了,但是只要有人需要帮忙,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天下的父母当中,我的父亲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他太平常了。他没有文化,不知道什么做人的大道理,只是含辛茹苦把我们培养成人。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可是他还是很知足,还总是想着帮助那些有困难需要帮助的人,实践着中国人的纲常美德,我们也因此而受益匪浅。那个时候虽然很清苦,也没有什么“论”和“观”作指导,但是很少勾心斗角,也没有“盗贼蜂起”,大家相扶相携,互相帮助。回忆起那个艰辛但是多情的岁月,我们的血管里总是奔流着斩不断的依恋。总想探询岁月的苔痕,看看陇上男耕女织和桑林竹楼里那缕炊烟;让稀释的记忆重新涂抹,体味渔郎楫舟渔歌互答的涟漪轻漾;在充满铜臭味的现代社会里,我多么想回头遥望,那才是鸿蒙初开的伊甸园!
那个日子要多苦有多苦,可是因为有了父亲,我们的生活有了温馨的驿站;看着他坐在门槛上深情的吞云吐雾、相诉烟圈的委婉和惬意,我们的心情也有绿肥红瘦的漩涡漾起;那烟圈中蕴含的坎坷和憧憬,让我们生活的栈道不再陡峭;他为数不多但颇含哲理的点滴言语,让我们红尘的迷宫有了岸滩:他默默无语的全心付出,让我们遐想的梯田有了彩色的站点。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过伊人唱随的灯火阑珊,但是他却让我们逗留了灿烂的日子、嬉戏的沙滩;在他的卵翼下我们萌动出土,然后走进风雨里拔节抽穗,文化大革命和知青下乡等等让我们刚刚放飞的春春感受了飘泊和磨练,可是我们经霜的人生桨橹不再斑驳;父亲的一言一笑在我的心底留下五味的印真,陪伴着我走过青涩的童年,多年以后我们也为人之父母,让我们儿女的牙牙学语和豆蔻年华也有了翻飞的甲板……
想着要让父亲长命百岁,好好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可是他还是定格了皱纹叠嶂的根雕老脸。我们只能在清明、七月半、除夕春节烧点纸钱,寄语老人家在冥冥之中走得顺畅、“活”得舒心。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能“相聚相伴相叙”着共享天伦。我还是相信,“好人一生平安”,谢世之后,天堂上的他还是平安。氤氲缭绕中,我知道父亲一定在享受我们供奉的牺牲,在和我们畅所欲言;氤氲缭绕中,我仿佛看见父亲古朴枯槁的身影和镌刻皱纹的笑脸。我叮嘱他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里,要注意不染风寒,不要忘了照顾自己……阴阳相隔,遐想无论怎样扬帆,“相聚相伴相叙”也是渺茫凝睇、“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无论怎样着色,那惨惨的凄风,飘渺的阴森,还是描述着“圆寂”之后的涅槃冥界。
冥界之中的我的父亲啊,了却红尘无笙歌,苟活的我们只能默默地祝您一路顺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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