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嘉陵江上,风拂着碧水氲开片片涟漪轻轻荡漾,满江映着碎银似的波光。远处青山相对望,默默无语,唯见绿云缭绕木叶萧萧。山依水,水偎山,明山静水之间一叶扁舟缓缓地打着旋儿随波而动。舟中一人云锦织衫,乌发如云,枕着臂,翘着脚,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好不逍遥。那人手指勾着一只错金丝白玉壶,若有识酒之人定会闻出壶中乃是千金难买的醉海棠;脸上遮着卷书,卷面上绘着红杏青篱,赫然四个大字:秦淮艳录。
是时,江湖风云再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这嘉陵江上竟还有如此富贵闲人,当真难得。
绍兴五湖酒肆。
仙风道骨的说书人呷了口酒,继续讲到:“话说那瑯峫苏氏三公子轻言自受了那人临终所托护送‘重岳’到绍兴太息楼,从此便失了踪迹,登门逼问探查苏三公子与重岳下落者不绝,苏门向来重诺,不肯透露丝毫消息,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若非其在江湖上屹立百年的根基,只怕早已毁于一旦。”
有客官便好奇:“那重岳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惹得整个江湖不惜以命相争?”
“有人说重岳是一把剑,大抵与倚天屠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叹息:“传闻苏三公子生性洒脱好玩乐,怎就惹了如此滔天大祸?”
楼上一阵喧哗,走下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神情倨傲,被一众人拥簇着走出门去。大凡年轻人,尤其是被人群星拱月的捧着的年轻人都免不了有些飘飘然,生出些天下唯我,无人可及的傲气来。
眼见那群人走出酒肆,有人叹道:“想苏三公子绝代风华,又岂是这些寻常之人可以比拟的?”
此言一出,引得一片唏嘘。
酒肆门口一个蔽衣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依着门、怀抱一根竹竿酣梦正香,掌柜的心善给了他一碗汤面,又允他在此乞讨,如今汤足饭饱,阳光又正好,正是午睡的好时光。对于酒肆中的谈论却是充耳不闻。
一双黑靴驻足在乞丐面前似在打量,高大的影子像一张天罗地网将乞丐罩的严严实实。那乞丐被人扰了好梦甚是不满,摆摆手懒懒的道:“钱财酒肉臭乞丐暂时都不需,客官若是慈悲,便赏我几许春光吧。”
这世上总有许多的怪人,做一些奇奇怪怪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但当一个怪人碰到另一个怪人的时候,他绝不会觉得对方很奇怪很不能理解。
所以面对臭乞丐古怪的言语黑靴人没有丝毫的惊讶,不但不惊讶反而提出了更加古怪的要求:“在下想向公子讨一件东西。”
会称呼乞丐“公子”的人不多,会向乞丐乞讨的人更不多,原来黑靴人也是一个怪人。
“臭乞丐只有这一身破衣,是万万不能脱下给你的,赤身luo体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
黑靴人不理会乞丐的胡说八道,重重的说出了两个字:“重岳!”
“什么重日重月,老子不知…”
乞丐的话淹没在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五湖酒肆的雕花木门突然爆开,木屑横飞,尘土飞扬。待烟尘散去,酒肆门口早已没了乞丐与黑靴人的踪影。
太息楼是一座空楼,很久很久以前就矗立在绍兴城最繁华的长街的尽头,无论周围肆寮馆店如何兴隆热闹,太息楼都如同另一个世界投射在那里的影子,孤傲沉默,寂寥冷清。太息楼从来都很安静,安静得你似乎在楼里总会听到一缕轻烟一样的叹息。
太息楼多少年的寂静却在这一天被打破了,一个人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砸了进来,雕刻精致的琐窗被撞的支离破碎,而那个砸进来的人撞到了墙上又滑到地上,在洁白的墙壁上拖出一条艳丽的血痕,血犹自从那人遍布全身的伤口中流出来,似乎永远不会止歇。挨了三刀六剑七只雁翎镖十一粒铁蒺藜居然还活着,真不知是那个人生命力太强还是运气还好。
“性命攸关时刻居然还会对一根破竹竿恋恋不舍,会不会很奇怪?”黑靴之人缓步而入,手里握着一根一端开裂的竹竿,正是刚刚从乞丐手里夺来的那根。只见他双手合掌一搓,竹竿劈裂千丝万缕如烟花乍现,内里寒光一爆,霎时间满楼华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刺目的银芒一炫而逝,凝于黑靴人手中的赫然是一柄银鳞利剑。
重岳?!
那人凝目抚摸冰寒的剑刃,眸中有一团烈焰熊熊燃烧又渐渐熄灭,终是微微一叹:“虽是好剑,却非我所求。”
剑花,恰似惊涛拍岸、怒浪排空,最后凝成一线银龙狂啸着冲向浑然未觉的乞丐。那样惊天动地的一剑,连风云都要为之变色,试问世间有几个能躲?
乞丐没有躲也躲不过,他不动,安然如泰山。
奔腾的银龙在乞丐的胸前一触即收,卷回黑靴人手中时剑尖上已多了一册书卷,那是刚刚从乞丐怀里挑出来的,竟是一本《秦淮艳录》。
乞丐兀自喃喃自语:“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啊,早知道问我好了,本公子知道的的风流韵事绝对比书上的多。”
剑气澎湃,在那人的手中挣扎,似不甘被人困住的兽,“无论变成什么样子,苏轻言永远是苏轻言,就如同重岳永远是重岳一样,这世上有一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剑光夺目,映着乞丐有些黯然的神色。他以为没有人会想到富贵至极的苏门三公子可以容忍自己变成又脏又臭的乞丐,也没有人会想到一本《秦淮艳录》记载的竟是江湖至尊的重岳秘笈。但,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不会变,就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
那人急不可待的翻开书卷,登时楞住,白纸?!
再翻,白纸!
再翻,还是白纸!!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他的话被一支洞穿喉咙的竹筷截断,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血从喉咙里流出来,滴到雪白的书纸上,开出妖艳的花朵。
“早告诉你本公子知道的绝对比书上多,你不信。”苏轻言摇头叹息,将被捏皱的书页抚平,全然不理会面前突然出现的那袭青衫。
“你早知有假?”
“你给我的本来就是假的。”苏轻言瞪眼,纵然满身泥污,狼狈不堪,他这一瞪眼恰似春风秋月,风流婉转,苏三公子果然是苏三公子,无人可拟,无人可及。
临终托付是假,护送重岳是假,苏轻言只是一个饵,一个可以吸引住所有注意力的饵。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惨的饵了,以身为饵,他押上的不是苏轻言一人的生死安危,而是苏氏一门的荣辱兴衰。
苏轻言爬起来往外走,身后传来那个人的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苏轻言眯着眼睛看天边,一鞭残照如血,四围暮色含烟,风疏影动,绿树红花都不见,唯有数点昏鸦咿呀着划破长空,消失在天尽头。
为什么呢?他也问自己,他本该在嘉陵江上泛舟饮酒,自在逍遥,为何会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不说,还被人打得半死?
也许是因为信天楼上他请他喝过三碗浮白吧,也许什么都不是,只因为——
他答应了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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