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金华归,尚未落座安稳,便急急从挎包里取出一本书,兴奋的说:“龙,我买了本好书,【古今书法真迹大全】。”一闻这话,心底便“切”了一声:十六开的纸上有古今书法真迹。不扫父亲的兴:“最后一位是谁?”“曾国藩”父亲摸挲着崭新的书面回答。我心里更淡然:“不就是那个湘军头儿,踩着太平天国义士的头颅才登堂入室。”父亲有些不高兴,说曾国藩的家书不错;那书法也能与沈尹默,谭廷铠一拚,各有章法。显然这次交谈不和谐,父亲便托词到小叔处回月子礼。望着父亲下楼的背影,有些莫名的伤感,竟想起少年时家中的那场盛宴。
上初中时开始寄校,逢礼拜五才回家一次。那回刚走到桥头,則望見母亲和阿姐在河头忙得不亦乐乎,滩头摆着各种菜蔬和鸡鸭魚肉。尽管周五是家中菜肴丰盛的日子,却也不曾如此奢侈。和母亲打个招呼遂过了木桥。
门庭前已坐着许多人,二丈多高的芭蕉遮住落日的余辉,投下大片的繁阴,晒场扫得干净且早泼了数桶井水,晚风轻拂倒十分清凉。
父亲唤住我一一介绍,年长较瘦者唤张伯;身高体胖者唤程伯;尚有一位大腿上架二胡者唤陈伯。其余的一是南洋先生;一是小谭老师,一是海子的父亲大堂爷。我一一鞠了礼,便跑进家中,洗过手脸,开始做作业。却不能静心,确听他们的对话,时时朗笑声起,必是愉悦的交谈。相关的话题多已忘却,唯“王献之练书法”事倒记忆犹新:王献之练字时,他父亲往往会自他身后捉住笔尾猛然一抽,那王献之沾了一手墨不说,还遭他父亲教训。渐而渐好,常取字与其父比,颇自诩。一次,其母唤他,一字唯剩一点未书,乃去。其父恰入室中,辄将那一点点上去。其邀着母亲来欣赏他的字,母亲观望一番道:“吾儿大有长进,唯此一点得父神传。”献之望之大愧,自此再不骄矝。那时听着,仿佛就是影射我一般,心中忐忑。
酒桌摆在晒场上,却巧余一空位。张伯便唤我坐。父亲使眼色,我自不敢。张伯说:“向来后生可畏,前途不可限量,况耳将来还是门户的顶梁柱哩。”父亲要我坐在末位,张伯却拉我坐于其旁,我惶恐的坐下,十分拘谨。姐侍酒,临我时,程伯说:“今日初聚,小友不可不饮。”我大惊,直望着父亲。程伯笑着说:“莫怕,你以茶代酒既可。”我大喜,姐为我斟一小杯茶。因父是东道主,张伯先敬,另几位也可寻人相敬酒,长幼有序,不分贵贱。那满满一桌菜馔,吃罢也没投几箸,而我似乎最被什么灌饱了。
吃毕晚饭,大家要张程二伯献艺。父亲说三位旅途劳顿,今夜暂息,明天挥墨。却教小谭老师露一手。小谭老师并不客气,便进了堂里,墨筆纸砚早侍候,拿起笔作画,一开笔,张伯的脸就变了,大家耐着性子等他画完一副山水画。小谭老师请赐教。张伯道:“兄台,不客气说,此画尚未入道,若猜得没错,兄台或摹习于【介子园画谱】不到两年。”小谭老师吃惊:“以前学过,后校务繁忙,再不曾习,惭愧。”便退到一边,额头出汗来。父亲又请大堂爷献字,大堂爷抵招不过去,说声献丑,走到桌前,见他脚微微动了动,深吸一口丹田气,提笔疾书,须时一副对联既成。张程二伯倾身细观,鼓掌道:“好字,好字!”程伯又道:“望先生字颇有章法,自颜体里出来,臃容华贵,至少有七、八年的道行。”大堂伯一味说献丑献丑。父亲说大堂爷当年可是要准备考举人的,世道大变,满肚子八股作废,唯那字尚可以被人求去作春联。南洋先生末等父亲请,則自口袋掏出张纸来,展开献艺,书的是刘禹锡的【陋室铭】。程伯展在桌上观瞻须时,道:“兄台此幅字可谓勤习良久,师近柳公权,疏落有致,且藏险锋。只是兄台近日身有不适。”南洋先生说:“近日抱胃痛病。”众人皆惊,我更是张大嘴巴瞠呆了眼:看字还能看出病来。父亲愿闻其详。程伯说:“前二十余字,尽心竭力,后字虚脱近敷衍,先生不是抱恙而书以应付,断不会献上此作。”南洋先生于是说了父亲登访的事,以字会友,不得不来。最后程伯说:“败笔就是败笔,且不要纠正涂改,越改越败。”大家均认至理。此时陈伯道:“切磋毕,且听我拉一回二胡曲。”
大家遂纷纷坐于晒场蕉阴下。此时正是近中秋时,月色如水,村庄的轮廓清晰可辨;母亲早烧起辣草堆,白的浓烟翻涌三丈余高,渐渐散开。蚊虫之类逃之夭夭。我躺在竹床上,仰望天汉,耳际响起郁伤的二胡声,便慢慢睡去。长大后,才知道那夜拉的二胡曲是阿柄的【二泉映月】。
次日清早,已有许多人携着宣纸到我家来,门庭若市。且互说着宣纸贵不好买,倒让我想起洛阳纸贵的典故。
张伯年高,只应承为我画一幅画,余者拒绝,便专在厢房里动笔。而程伯先为我家书了两幅大中堂兼对联。那二字为“龙”为“虎”,俱一米高大,且一笔而成且反手而书,至今挂在老家堂间,增添了不少书香古气。又为我书“艺海”二字,上款“某某俊才”,下款程伯的大号及印钤。我有一回考砸了,望着“俊才”二字生气,便将“俊”字铰掉置于抽屉,后来也不知丢哪儿了,至今没有人能填上那个字。当时程伯豪兴贯云,淋漓而书,须臾一副,不吝墨宝。近二小时面不红,气不喘。因墨迹末干,众人均将字幅置于晒场晾干,直过了河头,晒到了路上。满堂里挤着村中求字人,父亲挥汗如雨的维持秩序。终于程伯累坏了,歇了笔,尚有未求得字者,咬回牙,又书了几幅,已不能挥毫舞墨,便向大家躹躬作揖连说抱歉。父亲无奈的驱散了求字者。
张伯为我画的是一幅【八哥图】,维妙维肖,似与人语。二位伯伯休息个把小时,与父亲辞别,父亲挽留不住送至三叉口,我也跟送着,望着他们,一把二胡,三条身影,绝尘而去。
张伯字学寅;程伯字客真号墨痴。我平生至今最丰实的盛宴,是两位伯父赐于的。那年以茶代酒的滋味如今还令我痴痴的,醉醉的 。
感谢父亲让我尝到什么是人生的盛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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