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探亲归来,给我带回一张背面写着:“香港, 1951”的旧照片。望着中排的祖父、后排的郑为元将军,和前左二的自己,不胜感慨。
一 将军
人说三岁看到老,郑为元出生就不一般。那日乌云蔽空,风雨交加,雷鸣电闪。人们从未听过腊月雷声,不知这里挟雷电而来的麟儿是何方神仙。算命先生讲,这是贵人天象、日后定会出将入相,但三岁之内有劫难逃,唯嫡亲姑姑照看方能化解。孩子母亲说,别信这游方瞎子,哪有亲娘不能带自己孩子的道理。老人却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硬将襁褓中婴儿交给小姑照应。孩子的母亲性格刚烈,冲冠一怒,重托小姑,剪发放足、扶桑东渡。
看护婴儿的小姑,年方二八,温文尔雅,端庄贤淑。算命先生说了重话,哪敢有半点忽闪,遂放下诗书针黹,一门心思扑在侄儿身上。待嫂子学成归国、侄儿太平过了四岁生日之后才出聘。
要是童话,漂亮的姑娘一出嫁就没戏了;现实生活却没完没了,结婚就会有后代,当年的小姑也有了众多儿孙,其中一个孙子就是我,也就是说,将军是我的表伯。
表伯少有逸群之才,英罢之气,更兼刻苦好学,夏夜蚊叮虫咬,就把双脚泡在水罐里,点着油灯念书。十五六岁时出落得仪表堂堂,见到的都说郑郎钟秀,合肥要出人才了。先进黄埔攻读,后去意大利深造。表伯通德语谙意文,学贯中西,精娴武略,部属爱戴,层峰倚重。抗战时,参加西南反攻诸役,效命行伍、协和友军、运筹帷幄、治军教战每尽勋劳而屡建奇功。
1948年底,抗战胜利后的国军在内战中节节败退,一个阴霾的傍晚,官拜军团参谋长的表伯轻装简从去上海静安寺和我祖母话别。姑侄彻夜促膝长谈,骨肉黎明挥泪而别。此后几十年,将军足迹遍天下,却再没有踏上中国大陆。
祖母常对我说:“表伯文静得像个姑娘,还当了将军;你天生程咬金似的愣头青更是块效命疆场的料儿。” 她常讲喝黄鳝血的武状元们骑马射箭、校场比武打擂的故事;刀枪不入的义和拳们引颈就义、为国捐躯的事迹。也常为我长血性而烧黄鳝,一直到1960年。不知因为闹灾任啥也买不到,还是她明白我没法入伍而失望,总之,打那年起再也没给我烧的黄鳝了。
姑妈戴礼娴1974年出境后,曾多次到台北探望表伯。1977年她回北京过春节,统战部副部长在颐和园听鹂馆设宴,应邀的还有历经各次运动的表叔郑为乾,一个和长兄走着完全不同道路的桥梁工程师。祖母却说什么也不去,惹得姑妈生气:“老太太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多少人家连这顿饭还吃不上呢。” 席间副部长说,今天我敬大家一杯,过去二三十年里,由于各种原因,让在座的各位受了委屈。希望大家不计前嫌,为祖国统一大业出力。上面有精神,要为你们落实政策、有什么困难尽管提。郑工, 你带个头。郑工踌躇,都以为他要汽车楼房,儿女留洋呢,没想他憋了半天却说:“我上班挤不上公共汽车,希望组织分配一张自行车票。”随着对台政策的变化,殃及九族的匪徒又成了恩泽两代的红人,家中逐人都风光起来:历届大使跟姑妈称姐道弟,姐姐成了省政协委员、妹妹由官员陪同遍访大山名川。唯独表叔——彼岸国防部长的胞弟——却再也没被眷顾。都说他一个留苏的高知,三十年党龄的学运领袖,运足了丹田气就要了一张买自行车的票:出手忒低,不带他玩了。饭后,副部长到祖母住处看望:“老人家,往后协和医院的大夫每个礼拜来给您检查身体。以前照顾不周,多包涵。”祖母笑了笑: “照顾的可不少,别说老身,那么多孙男孙女也没有一个‘照顾’不到的。”“那会儿的事儿就别提啦,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老太太,您想不想郑为元将军?”“怎么不想?自己拉扯大的孩子。”“那您讲两句话,让他回来看您。”祖母说:“我年纪大,口齿不清,能讲什么呢?”等他们走后,祖母说:岳母刺字,精忠报国。我要说这话,他们会广播吗?
1984年我到纽约不久,接到一个女士的电话。互报了身份后,我问她,有什么话要转达给我姑妈的吗?那女士显然离开了话筒,说:“爸,表姑不在,要不要跟圣时讲话?”接着,话筒里传来表伯沙哑苍劲的声音。他说是带队来美国参加奥运会的,顺便给在美国的戴家人打打电话。浓厚的乡音让我倍觉亲切,身在那边的功彪史册的抗日英雄,让我们这边的百十口子遍尝艰辛,满肚子的话不知怎么讲。我说,表伯,我去看您。他说就要去洛杉矶参加奥运会开幕式了,后会有期。[/size]1986年初,我收到表伯辗转寄来的两千美金,当时正值毕业前夕,学习紧张,存款见底,那足够我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租金的两千块,救了燃眉之急。表伯同时捎话说:那是他旧日欠祖母的一笔款项,要我代收。1992 年奥运会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办,台湾代表队的领队仍是表伯,我妹妹戴达找到他,并和他一起喝咖啡。临别时,戴达问:“表伯,下一届的奥运会在哪儿?我去看您。” 谈笑风生、有问必答的老人没接话茬 —— 他自知固疾在身,熬不到1996年亚特兰大的奥运盛会了。
二 祖父
祖父戴紫元,大排行老七,人称七爷。三岁失怙,十四岁去上海学生意。在沪四十年间,当老板开公司、当议员办公益、当票友唱大戏。为人乐善好施,豪爽豁达、沪地徽人都知道,七爷有求必应、门总是开着的。日本投降后,江淮地区经济迅速恢复,世交杨四爷好说歹说把祖父拖进安徽蚌埠面粉厂。进厂后,祖父立即着手扩建增产,很有作为。面粉厂的更新设备是祖父一手筹买,所费不资, 到底花了多少钱呢?后来才知道个大概。1984年初到纽约,赵老太请吃饭,一进门老奶奶就说:“你小子来美国,干啥都行,就是别发财。”“怎么不许我发财呢?”“发财就得还账,你爷爷扩建面粉厂,我还出了三百根条子呢。”四十年代,上海徐家汇上好的房子也不过二三十根条子,她怎么会那么有钱呢。“吃呀。看把你吓得连饭也不敢吃了。”她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笑道:“我为啥有钱? 告诉你吧,抗战胜利后你赵爷爷是沈阳的接收大员,包飞机给我往上海运黄金呐” **后见到的贪官太太多啦,开着法拉利在渔人码头飚车的横眉竖眼,歪倒在马车里第五大道上兜风形容猥琐,中国来的贪官们个个引人侧目,却没一个像赵老太这般洒脱。
面粉厂好景不长,一解放股东们便纷纷撤股自保,营作本已艰难,租来的江轮遇难沉没,货物付诸东流,保险公司资金冻结,更是雪上加霜。重诺守信的祖父变卖家资偿还股东,先卖上海的生意, 后卖台北房产,途经香港时留下着这张珍贵的合影。回到上海后接着卖,最后一幢静安寺的房子卖掉以后,上海那个大家就散了,父母、祖母带着我们小辈北上天津。1961年曾祖母九十初度,祖父问她如何做寿,她说,你把圣时叫来就成。于是我去了蚌埠。老眼昏花的曾祖母打量着我说:“还是愣头愣脑的。你十个月学步,摔倒了不哭,站起来还跑。我跟你爷爷说啦,这伢子行,经得了事”。曾祖母的卧室里有个阁楼,上面有口用幔子罩着的楠木棺材。从前停放在上海勒菲德路寓所的汽车间里,我常躲到它后面藏猫,这时才意识到它原来是个装殓人的匣子。老太太这么健康,哪能就办起后事来了?祖父说:老太太二十三岁守寡,这辈子不容易,他要做一切能让他母亲安心的事。我后来懂得,慈祥的曾祖母与那将驮载她去彼岸的香车宝船朝夕为伴,一定更加惜福惜时,看淡红尘,看重生命。转天我兴冲冲地跟祖父去面粉厂扛回来一口袋麸皮,那是对车间主任的特殊照顾,祖父为此很得意。晚饭时他和曾祖母半天都没有动筷子,坐在桌边看着我吃,悠长的目光让人想起心酸。刚吃了半饱,麸子面馒头已经下去一半。我想:还是曾祖母心中有数,为自己的大寿只提了那么个小小的要求,再多一个人也请不起呀。祖父从来不跟我说过五关斩六将,倒是说起过走麦城。1936年秋冬之际红军到达陕北,张学良到了西安,双方都急需物资辎重。祖父冒险赴商机,正赶上双十二政变。一时间西安成了火药桶,重金买通关节,搭铁闷子罐车冒着严寒连夜逃出西安。有关祖父的二三事,我还是间接知道的:
老金先生是我祖父的朋友,英年重病,他拉着祖父的手说,怎么办呀,还有一大家子;祖父说这一大家子他包了。一诺千金,祖父从此视小金如己出,幼则处处呵护、及长赞助留学。金自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在外交部任职,曾任驻美大使的三秘,晚年定居纽约。他知道我到了美国,一定要请客。席间金先生说 “七爷人好啊”,一句话引来在座的相知旧好一片唏嘘。
文革闹得最邪乎的那些日子,有个中年人在僻静的街角追上祖父,压低嗓音叫了声:“七爷”。祖父一惊,什么时候啦,你还敢这样称呼,真不知死活。回头看去,只觉得面善,却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那人道:“我叫高铭,早年轧花厂的工人。抗战时去了延安,一直在北方工作,最近才调到蚌埠。听说红卫兵抄了家,老太太好吧,日子还得过?” 祖父叹道:“人到还好, 家具搬走也罢了,但把老太太的材抄了…….” 话没说完,高铭已经泪下:“谁不知道七爷至孝,几十年前就为老母安排了后事?谁不知道老太太慈悲,出资建桥修路,菩萨般的好人?这样对待孝子、慈母实在太过分了。”在那同室操戈、人性泯灭的岁月里,来自早年工友的同情,让祖父感慨万分。[/size]两月后的一个深秋寒夜,沉闷的敲门声把祖父惊醒,战战兢兢打开门,只见路边停着一辆卡车,几个精壮汉子不声不响地从车上抬下一口棺材。在隐蔽处安放好了之后,一个略上了年纪的人走到祖父跟前说:“七爷,高主任让我告诉您,楠木找不到,您看樟木可好?”
祖父晚年偏安蚌埠,色彩缤纷的生活黯淡无光,多维空间缩成了通向末路的直线,而惨淡经营的面粉厂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一打三反时,军代表启发诱导,亲戚本家诬陷栽赃,祖父成了1962年面粉厂火灾的肇事者。没有法律程序,没有公审判决,古稀老人就被关了起来。这头冤案只有找人,能找的都找遍了,没个儿管用的。何不去找杨四爷呢?他是省政协委员、杨武之的胞弟、杨振宁的叔公,而且就是他把祖父拉进面粉厂的,应当出面说句公道话吧。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四爷,他听到这冤枉只是摇头。四爷不是施恩图报的市井小民,没指望他会说什么,过了些时辰,祖父被放了出来。1978年母亲和回国奔丧的姑妈在上海锦江饭店吃早点,刚好与杨振宁邻桌。得知共进早餐的竟是故人,杨先生说:“原来是戴家姑嫂。听说,七爷不在了。”
三 我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家莱辛的早产儿死去,时乖命骞的他在万分沮丧之中给友人写信说,我太太生了个绝顶聪明的儿子,他太聪明了,到这世上两分钟就什么都懂了。于是,他回去了。看相片,我在人世上那几年可真是白活,竟不懂一点儿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光明得像蓝天,纯洁得像白云。
祖父逢人便讲这孙子在外面落落大方,招人喜爱。别人听了,打着哈哈敷衍;祖母却上了心,这孩子莫不是像内侄为元,天上的星宿?特地从合肥城请来当年给表伯算命、彼时已名动江淮的瞎子给我算卦。通灵异人摸骨抽签测字,又将我的生辰八字要去盘算了半天,说:“要生在贫穷人家,定是个栋梁之材”,“生在我家就没出息了吗?”任凭祖母诘问,算命先生却再也不开口了。以他的先知先觉,不会不知道厄运们早已排成长队在前方死死地等着我,只是面对慈祥的祖母和无知的幼儿,不忍直言罢了——这大概就是时下为人称颂的“职业道德”吧。
第一次觉得不对劲儿是1959年小学毕业、填表报志愿的时候。老师对我说,你可以回家了。全班同学都在教室里填表,我到底招谁惹谁啦,表也不让填?后来才听说,我的家庭有问题,不光出身不好,还有个亲戚在台湾当大官。我问祖母那是不是表伯,她支支吾吾地没说什么,只给我煎了个荷包蛋。当时物资已经紧张,那个鸡蛋还是从柜子底下摸出来的。那年我上了天津最糟的中学:穷“志达”。[/size]1962年千里无鸡鸣、户户断炊烟,陈毅代表党中央在广州脱帽道歉。政策宽松,我考上天津最好的中学,这个出过美国蒙特利尔公园市市长李宛若,出过蒋大为、郑绪岚、刘欢等闻人的名校,阔“耀华”。1964年经济形势好转,多年库存的冻肉,三毛钱一斤,摆在大街上贱卖。便宜猪肉没吃几天,北戴河那边就传来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政策又紧了起来。高中毕业去新疆几成定局。
在新疆一呆就是七年,直到林彪事件后,政策再次宽松,我才回到河北乡下。转年听说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我冒着倾盆大雨赶到县城。 县委办公室的老李看着满身泥水的我说:“不就是要上学吗?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雨吗?”
我说:“我的事儿不好办。”
“有啥大不了的?这么跟你说,只要没杀人放火,我保准让你上大学。拿一百块钱我去疏通,等信儿吧”
几天后他骑车到村里来,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说:“你的档案把我吓死了。好家伙,你爷爷蹲共[chan*]党的班房,你表伯当国民党的部长!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给你办事。闷头在村里给我呆着,千万别惹事。”说完把一百块钱往我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李冒着风险把我从新疆办到河北,全家都感激他,我却成了恩人的隐忧和负担,心里很不是滋味,成天想着离开。可是,能上哪儿去呢?不久,峰峰煤矿招工,贫下中农没人报名,我找老李商量。他说:“你走,我会去块心病;但如果就为这个下煤坑,就有点太那个了。”我说:“没事儿,帮帮忙吧”“这还用得着帮忙?找人还找不上呢”。果然没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矿工,这辈子千难万难,数这事顺当。
不久收到了祖父来信,我看了多遍,至今记忆犹新。信中写道:虽说煤矿工人千千万,谁个不是人家的子孙;但事情摊到自家头上,寝食难安。早知如此,就是做牛做马,也要为你们挣个好出身。人有愚贤不肖,命有凶吉祸福,然匹夫志不可夺,切莫因艰难困苦而妄自菲薄。抬起头、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刚刚出狱,长期不见阳光,体弱力乏;多年单独囚禁,几近失语;给我些时辰恢复,然后就去看你。
下煤坑很危险,年产百万吨的煤矿,每月死一两口子不算回事儿,俗话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对我来说,更可怕的是劳累。井上开会三小时,巷道往返三个小时,掌子面八小时。在抬不起头、转不得身的狭缝里把几十吨煤撩进刮板运输机,把上百根百十斤重的金属支柱撂到、搬家、再竖起支护顶板;天天累得我拾不起个儿来。有一次汗水顺着裤脚流进胶靴的时候,我想起童年读过的故事:美国横贯东西的铁路兴建维艰,穿越洛矶山脉时,不堪重荷的马竟会挣脱绳索,纵身跳下山涧。我看到这儿,把书合上,放在膝头,双手托腮坐在那儿发愣:生命最后一刻那匹马在想什么?为什么在劳累和死亡之间抉择了后者?有什么生活会那么辛苦?有什么日子能那样难捱?这样的故事在孩子心上的刻痕是永久的,从那时起,我再也不和小伙伴们一起淘气扒马车了,看见马车上坡过桥总要跑上去推一把。都说我当了矿工后,稚子心肠变得铁硬。可能不错,至少,我对牛马已没有了怜悯。哪怕它累得气喘嘘嘘,汗流浃背,也不会再去动手帮忙,最多只让会心的浅笑牵动冷漠的嘴角。
日复一日的劳作,层出不穷的事故,缺了肢体的、有了门路的上了地面。第四个年头上,我便成了掌子面的老工人。有天临下班,我带着几个人在下机窝忙活,接班的班长老吴过来指手划脚。没听他的,干净利落地把活儿干完。这下他可恼了:“哼,你小子能干,干死了也白搭。别忘了你家老少都是干啥的。”
我默默地收拾了散落的工具,有意走在最后。下班的早一溜烟跑进大巷,上班的慢腾腾也都进了掌子面。我在溜子道停下来,关了头上的矿灯,四下里一片漆黑,周围一片死静。想起老吴的话,只觉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煤窝里。新疆的夜晚再冷再长,煤矿的生活再苦再累,我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这会儿,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了。 毛泽东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边疆,我已为边疆农村献出了青春;左翼作家诅咒:有钱人家的子弟要下最深的煤矿,我在掌子面上出生入死也有四载。还要再怎么着才算完?还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儿呢?
我们一采区宿舍楼后身有个仓库,里面堆满了废铜烂铁,虽说又脏又乱,但听不到刺耳的高音喇叭,下班批林、批孔、批周公之后,我总要钻进去看书。一个秋日,我在仓库里朗读杰克?伦敦的小说,忽听到动静,抬头看见老吴站在门口。他手上拿着铁片,许是块打菜刀或刨刃的材料;他显然没想到我在仓库,更吃惊我在念外文,两眼直瞪瞪地看了半晌,咣当一声,手上的铁片掉在地上。[/size]老吴这个采煤班长,在矿区很有人脉;人事科,档案室、组织科,党委办,到处都有他的铁哥们儿,只要说里通外国,那就够我吃不了兜着走的。交接班时,在巷道里见到老吴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心里就没底,听到他那浑厚的笑声,就更吃不准啦,成天提心吊胆等着临头大祸。
中秋夜,小院的方凳上摆了一壶茶,我和妻坐着小杌子无言相对。年初发表的毛泽东的“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为全国亿万小学生咏念,竟成了应验的童谣:四月辽宁流星雨,七月唐山大地震,果然天翻地覆。午夜刚过,妻说,看哪,扫帚星!遥望西天, 早已不见星迹,只见月亮更亮、更圆。凄清的月光照下来,树影像木刻一样清晰,微风飘来了幽微的菊香和静谧的声响。我想,一个人的生命不息,全国的运动不止。这皓月清风当是吉兆:月自此刻圆,天下从此太平。 两[/size]天后的清早,老吴一家三口来我家。出了天大的事,人心惶惶;他竟带来刚出锅的油条,犯忌吗?只听他老婆跟妻说:“你老吴哥成天夸小戴,说他有学问,还会念外文呢。心眼儿又好,人家老辈儿心眼儿就好”
老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祖父的案例,最严重的是窝藏现行反革命:1950年镇反时,肥东县解集乡保长包永贵流亡到上海,被戴紫元收留。那份材料并说明,包永贵在戴家藏了几个月,自以为风声已过,可一回到村里,就立即被枪决了。
“老吴,这是打哪儿来的”
“办公室的小李让我进了档案室,我把这张给你抽了出来”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门窗,低声问:“老吴,这怎么可以…….”
“保长都是好人、能人。老爷子冒险救人,够爷儿们。就算不是,那也是他一个人的事,干啥要当作孙子的黑材料?”
临走时,老吴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他不相信这世道能这样下去,他儿子不笨,在矿山中学总是吃不饱,有空多指教。小家伙很聪明,数学、物理一点就透。转年恢复高考,他以十五岁的稚龄考上大学。[/size]那年,我也以三十一岁的高龄被大学录取。
一采区买了些瓜子水果糖,开了个欢送会。有人说,要不是老吴蹬着车子满矿区跑,跟管事的大吃八喝,哪能轮得上姓戴的?老吴的眼睛睁得滚圆:谁在胡说?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工人,咱能违反纪律?小戴能上大学,是人家没丢书本,是政策改变了。[/size]我相信那人的“胡说”,老吴是条为朋友两肋插刀而面不改色的汉子;我也相信老吴的反驳,是形势变了:国民经济濒于崩溃边缘的时候,邓公终于出山了。
四 尾声
祖父、表伯都出身布衣。稚龄,以兴亡为己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壮岁,或以战略家的襟怀在江淮兴工建厂,振兴中华,或以企业家的眼光在废墟上重建三军,保卫家园;暮年,在囹圄中、在小岛上,热爱生活、永葆尊严,把光明留在人间。
隔着四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生活还是给了我不少礼物:它教我如何面对灾难、如何忍受孤独;怎样把一手破牌打得有声有色,怎样把平淡日子过得轰轰烈烈;它让我把个人经历和家族古风深藏在心里、化作抄家也抄不走的财富。仅此,我可问心无愧地对相片上那个小男孩讲:我对得起你。
我告诉儿子,这张像片后中站立的将军夫人、合肥名媛曹德寿;中排右端的沈家老太太,抗日烈士的母亲,我姑妈的婆婆;坐在祖父两侧的是蔺建安夫妇,蔺是我祖母的表弟,美裔华人作家,七十年代,他在美国华文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多在内部刊物《参考消息》上转载,他到北京周总理还接见呢;还有...... 儿子说,哎哎,等会儿,相片上这么多人,戴家怎么只有你们祖孙俩?十几个孙男孙女,怎么就带你一个出门?老妻说:这还用问?猜也猜得出来:老太爷的小尾巴、跟屁虫;脾气又犟,心想的事儿就没完没了,出门不带能行吗?
我大笑:这正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全文完-
▷ 进入费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