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凌大伯说人参
自从任侠自夺性命之后,张作霖便一心想着报答,到处找寻任侠的老父幼弟。哪知这一找不当紧,可把老爹任叔琪吓坏了,不知咋地惹了张大帅,扔下马架子、带着家小就跑,躲进奉天西北熊官屯避祸藏身。熊官屯是个大村,初一十五总有集市,东北叫马市;老爹在马市上卖了鱼,便去村口酒肆里喝两盅。那儿有个常客叫凌五常,为人豪爽,能说能喝、好交朋友。这天酒过三巡,凌五常说:“老哥儿,你咋只吃个半饱哩?”
“此话怎讲?”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靠山又靠水,只打鱼放着大山不用,不是吃半饱吗?”
“山上有啥?”
“咱关东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都在山上。这三宝之中、数人参最值银子:一棵参苗子便好过几十篓子鲤鱼,撞大运挖上老参,这辈子也吃不完。俺早年是远近叫得响的豪强,中了仇家的黑枪,腿脚不便,便在玉女山上开了间小店,打道从奉天上山的,多在俺凌家店落脚。老哥儿有意呢,到秋进山看看。”
听凌五常的,任叔琪冬春下河捕鱼,夏秋季进山挖参,日子越过越好。
人参对土质、湿度、日照度、无霜期、降雨量、年均温度要求极为苛刻。满足这刁钻生活习性的首推高寒的长白山南端,吉林辽宁交界的赫图阿拉山区。清太祖努尔哈赤就出生在这里,他曾进山挖棒锤,到马市变钱易物;待其人入主中原后,怕人断了龙脉,便封山禁林。道光以来,清廷日衰,八旗子弟竞相衿富,每以参汤待客。由此引发的一场史无前例的群众性的挖参运动,岂是一个小小的朝廷禁得住的,时到清末民初,老参难求。
人参,搁东北老话,叫棒槌。头年棒槌长三片叶复,称“三花”;转年成为形如手掌的五片复叶,称“巴掌”;第三年长出俩复叶,称“二甲子”;四年头上便有三枚复叶,称“灯台子”;五岁参有四枚复叶,称“四品叶”,六岁参有五枚复叶,称“五品叶”;要再过十年,纤细的莛上才冒出第六枚复叶,这六品叶就长到头儿了,百年老参也不过如此。去药房里买参,见不着叶子,要数人参脑袋上的年轮。十圈儿一品参,二十圈二品参,五品参已经很少见了。
仲夏,松林椴树间,齐胸的袤草里藏着人参花。人参花花朵过小、色浅难辩,寻花找参、赶青榔头市的多是行中老手。一般人要到夏末秋初,等枪眼的人参果长起来的时候去赶红榔头市。人参果鲜红光洁,偶有杏黄色的,名贵异常。人参果剧毒,野猪嘴泼,山林里除了石头,没有它不吃的,可它从不敢沾人参果。只有黄肚皮的人参鸟啄食,并把没有消化的种子带到远方。人参鸟是挖参人的喜鹊,起落之处多是宝地。
山里人规矩,挖参人进山身不带铁器,遇到猛兽土匪便凶多吉少。一年任叔琪进山挖参,出门就再没回来。旧好、乡亲念老任头儿生前乐善好施、行侠仗义,时常接济帮衬任家孤儿寡母。凌老爹每到青黄不接时便翻山越岭,带米面来家探望。
自十四岁起,贵喜年年翻山过河去凌家店跟老爹学手艺。凌老爹膝下仅有个闺女小芹,和贵喜同年,姑娘聪慧勤快,里外活计样样拿手。老爹视贵喜如己出,带他踏遍了远山近岭,耳提面命传艺授业。深山老树浓荫下有块不大不小的参地,人参已长出五枚复叶结人参果了。参地里还有几珠其他复叶植物,每个复叶上也有五片叶子,没长在一起,而是分落两寸间隔的叶茎上;也有鲜红的果实,不过稍小些。凌老爹说,这是山萝卜,长得虽像人参,却不能药用,一个大子儿也不值。种在一起只为让你学着辨认,到时候别挖没用的山萝卜。
老爹告诉贵喜,在山里见了人参,先把树枝插在参棵四围三尺远处,用红线绳把参棵子绑在树枝上,红线绳两端拴上铜钱。祭天地,拜祖宗;要审视地型地貌、风水土质、光照湿度、周边植物;察看叶果莛茎,估计其成色、等级、年轮再做夺定。打算号要挖这株人参,要净手焚香,三敬山神爷,这才在四周小心清土。待人参头部露出半寸余,还要再看其品等;若嫌不足,立马将刨出的土原样培好,等来年再说。但人参受到惊动就歇年,几年不露头,到哪儿去找?于是就有了人参遁形之说。贵喜看见凌老爹挖参先清出半间房大小的地面,挖地三尺,然后自下而上,用鹿骨扦子剔土,像精工细雕。见到须根时,用猪鬃刷子刷土,如挖古代文物。如此精细药商仍不放心,特地为主根附近的泥土定了大价钱,收购后由药铺的伙计用温水化开,纤毫无伤的人参卖价要高多了。
老爹说,“人参能在地里行走。你看这人参脑袋,十年往上长两寸,可头皮老是紧贴地皮,它能不会走吗?”细心的贵喜发现,每到秋末,整个人参都要往地底下扎,把头缩进地里。这大概是另一个原因,人们相信山参灵性。
每逢阴天下雨进不了山,贵喜跟凌老爹习武过招。贵喜膂力过人身材矫健,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一根索拨棍抡起来,天衣无缝,端地了得。凌老爹不觉暗喜,毕竟这沉甸甸的白蜡杆儿是手无寸铁的挖参人在深山老林中的防身家伙。
几年下来贵喜早将赫图阿拉山区的沟沟坎坎跑了个遍,老爹却从来不提进山挖参之事,到秋为他备好山货皮货,到参地里起出两棵参苗子,用青苔裹好,打发他回柳河营子到马市上去卖。十九岁那年夏末,母亲拿出进山的行头,说:
“儿啊,带上你爹的家什,跟凌老爹说两句好话,该让你进山挖参啦。多挖两棵,把他父女接来”。原来凌老爹你年年下山照应,贵喜娘还真有意把这两家合成一家。
“娘,您当是山参那么现成?成天价净想好事”
“娘就爱想好事”看着一把拉扯大的六尺汉子,她笑了。
二祸起北房
贵喜沿着溪边小路,赶着驴驮子进山。第三天晌午走到一处环山谷地。四外草木葱茏,清溪山泉涓涓不断流进谷地、在那里汇成小湖;湖畔苍松翠柏,绿草黄花。小湖东南有个缺口,湖水便从那儿溢出,穿过涧石峡谷流向苏子河。北端高地上坐落着凌家店,四合院大门朝南,北有客房,西侧为马棚货栈,老爹和小芹住在东厢。贵喜老远看见在湖边洗衣裳的姑娘,高声喊:“小芹,看俺娘给你捎啥来啦。”小芹直起腰、撩起兜肚擦了擦手,像阵风似的跑过来,她扶着驴驮子,和贵喜有说有笑地进大院。正在碾谷子的老爹低头扫净石碾,去掉驴眼罩,转过身来,脸一沉、高声问道:“贵喜,谁请你来着?张兴旺没给你捎话?”
“爹,贵喜大老远来,咋儿地也不兴打笑脸客呀!”
“他来干啥?春上洪水,山路冲塌了,连山门也找不到。”老爹叹了口气又说:“既然来了,就住两天,跑齐山货,早早下山陪你娘。”。
贵喜没言语,闷头进了西厢货栈。去年、凌老爹说大男大女的还是分开住着方便,在西厢为他隔出来个单间。他进屋推开梨木炕桌,坐在炕檐上发懵。凌老爹像亲爹一般,问寒问暖细心呵护,从没给过长脸、没喊过高声。今儿个咋啦?
吱扭一声,门开了:“饿不?”小芹端着一碗香喷喷的杂豆面,压低声音说:“还生气呢?爹让我告诉你,烟筒后山冲塌了,不用费劲就能上去,那儿准有老参。北屋俩客贼眉鼠眼的不是个溜子,爹的话是说给他们听的。” 说着提高了嗓门:“多漂亮的小镜子啊,还有啥好东西,快拿出来叫俺看看。”
接连几天,贵喜到几十里外的村庄采买鲜货、干果、鹿茸、兽皮。早出晚归,跟凌家店的主客都不过话。这日,北屋要退房,老爹苦留不住,当下算好房钱,让小芹备了干粮,送客上路。
傍晚老爹在湖边迎着买山货回来的贵喜,拍着他后背说:“儿啊,让你受委屈了。”
贵喜鼻子发酸:“俺开头琢磨不过来,老爹这是为啥?”
“北屋那俩货在咱店里一住几天,后晌出门、傍黑回来;出门不带家什、回来没有山货。你说他能不是劫道的?儿啊,六品参要陪上一条人命;一棵老参,搭上几条命也下不了山。”
“他们也不缺胳膊少腿儿的,自个儿进山挖呗、干啥犯抢?”
“这山参可不是谁想挖谁就能挖的。山神爷只让那孝敬父母,忠厚老实的人采。常人到地,人参一个个遁形,到哪儿去找?”
“咱往年没见过这两个家伙,打哪儿来的?”
“可说呢。山洪后,土里露出来的是老山参;山里冒出来的是老土匪。”
“反正他们走了,俺明儿个上山吧”
“慢着,那俩贼人多半就埋伏在左近,你前脚走他后脚来,就坏大事。”老爹接着又说:“年头里那场大雪,老辈子没见过。到春发山洪,烟筒山冲得咋样了?那山从来没人上去过,八成有大棒槌。谷雨天俺摸到那儿,只见半个山包冲了下来。俺早年挂红,怕山神爷不待见,踌躇半晌没敢靠前。贵喜啊,你老任家满门忠烈,今岁逢甲子,该着走好运啦。”
贵喜寻思,人参成型要几十年,挖棵参不过几袋烟的功夫,这方圆百十里,早让人踏遍,再多的人参也搁不住这么挖。唯独烟筒山没人上去,说不准真有货。
阴雨时下时停,叫人心里腻歪。贵喜想跟小芹坐在炕头,拉着手说说话。小芹说,别介,都说不近女色的汉子才能挖到宝贝。等你扛着人参下山,咱好日子在后头呢。贵喜坐不住,砌火墙、清炕灰,紧忙活了两天。第三天一觉醒来,天还没透亮,细雨蒙蒙、寒气阵阵,他匆匆穿了衣服到灶火间,胡乱装了一袋柳蒿黍面菜窝窝,背上家什,神使鬼差地出了大门。小芹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只见西屋门开着,屋里、院儿里都没人,追出大门也见不着影儿。老爹跟在后面说:“山神爷招呢,让他去吧。是福是祸,前生命定啊。”
三深山探宝
晓行夜宿、翻山越岭、贵喜第三天后晌爬上龙岗山顶,凌老爹曾多次带他来过。举目远眺,烟筒山在云雾里或隐或现,烟筒山是汉人起的名儿,满人叫呼兰哈达山。像烟筒一般拔地而起,山顶林间白云飘逸,草里紫烟灵光,凭添了几分神奇。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到黑不过两个时辰,便打紧走了起来。
赶到烟筒山下,天色已晚。他钻进挡风避雨的鹰嘴岩下,摊开熊皮,坐下来吃变了味的菜窝窝。巍峨高山下,冷风嗖嗖,黝黑山谷里传来声声狼嚎。贵喜不觉看了看手边的索拨棍,这仅有的防身武器;摸了摸身上装的袁大头,这银子上山人都装着,有了万一,是个费用。单棍撮(独自挖参的人)都是像他一样的自信多福的孤胆英雄,死在山里的多半也就是这些人。前晌,他在路上遇到挖参人的骸骨,看样子已暴尸多年,可这单棍撮灰白的手骨里还握着个袁大头。多半儿是知道自己不行了,从腰里掏出银子,敬给来日葬他的好人。他是谁,是饥寒?是伤病?触景生情,想到非命而亡的父亲,想到未卜的自己,只觉得鼻子发酸,遂将银圆一并埋了,留给他黄泉路上花销吧。贵喜抬头看着黑青夜幕里的山影,听着山间的晚风,想起的未老先衰的母亲、两鬓斑白的凌老爹,长叹一口气,在宝山觅参的前夜,感慨万端。
五更寒气袭人,贵喜醒来,棉衣已被晨雾打湿。杨树叶兜不住的露水,淅淅沥沥汇成小溪,潺潺流向山谷。烟筒山上云雾缭绕,遮掩着神秘的容颜。原先光溜溜的青石壁被山洪冲下的泥石堆成缓坡,贵喜沿着水道山石爬到半山,再手援荆树,由灌木丛生的峭壁登上了山顶。他擦了擦满身的汗水,打量四周。几里长的凹顶,像一只大船,中间茂草齐胸,两侧核桃树,橡子树,再靠外,是茂密的椴树林。这番光景,好生面熟,像在梦里见过。朝鲜挖参人梦见仙鹤飞来会掘得大参,中国人也相信梦中奇景异象。眼前景像不止一次在梦里出现,好兆头。
他戴上搪露水、防毒蛇的油布套袖和围裙,将生猪皮套鞋套在脚下,右肩背着一袋鹿骨扦子,左肩挎着半张熊皮,一手木锨,一手索拨棍,走进草丛卷席般地搜索。捂在密不透风的行头里挥汗如雨,但天恩祖德给了机遇,哪敢有丝毫怠倦,直到天际露出星光才想起要找过夜的地方。他在树林边一方巨石下挖个窝,铺上熊皮打盹。转天又是无功而回,他坐下来四肢无力,周身酸痛,胳膊肿得像小腿一样。
第三天清晨,他就着泉水吃完最后两个长绿毛的菜窝窝,心想,晌午再不往山下赶,恐怕就不能活着回去了。打起精神,搜寻到山顶的最后一个角落。忽见红嘴绿翅黄肚皮的人参鸟在低洼地里起落,快步赶去,抡起索拨棍一扫,棍压草低,一片紫花红果。他双手拨开草丛,趴在地上,看见桃叶状深绿色的叶子,叶柄收在一起,六枚复叶聚在一点,几寸长的果莛上长着十来个鲜红的人参果。一步开外,另一株六枚复叶参上一片紫花。想到历尽艰险终可告慰父亲,报答母亲、凌老爹、小芹和那些把他举上宝山的人们,他双膝跪下,举手蒙面,泪如雨下。
他从背篓里拿出树枝、红绳、铜钱,先系住两株六叶参。再在这三间屋地界里细看,倒还有几株六叶参,略显瘦小单薄,留待来年再说吧。他自忖还是先挖有人参果的这棵。清出地面,放下索拨棍,褪下熊皮,套袖;将鹿骨扦子、猪鬃刷子一一排好,用木铣挖地。地下草根像麻绳鱼网,哪里铲得透;雨后地湿,木铣粘满了烂泥,扔不出抖不掉,三袋烟的功夫挖不到二尺,不觉心烦气躁。横竖不想挖了,他抽出鹿骨仟子,剔了参根边的泥,一截硕大黄胖的人参露出头来,待他悉心将泥土清除,一株尺长的老参,凸悬在眼前。秀美的头,细巧的脖子,修长的手臂。可惜单根,要不,那就是活生生的人型啦。贵喜手提参头,轻轻晃动。根连着泥土,拔不出来,不料这湿泥还真有个粘劲儿,稍一用力,只听“喀吧”一声,腿断了,断口沁出白浆。贵喜吓得头冒冷汗,忙挖出半截腿安在断参上,竟活像是个威风凛凛的武士。如此宝参竟让他的粗心给毁了,后悔莫及。
第二棵挖出,无论成色、年轮、造型都差多了,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懊恼。
天色已晚,贵喜回到这两天过夜的岩洞,才觉饥肠碌碌。两顿断粮,又渴又饿。想起那半截人参,带回去也惹老爹叫骂,还不如充饥。用衣角擦了擦泥土,啃萝卜似的大口嚼起来。入口辛甜苦涩,吃着吃着便觉着恶心,接着呕吐,直到胃液胆汁都吐出来。顿觉头顶磨,脚踏船,一头栽倒在石下。原来人参微毒,单味人参禁用于热毒壅盛、湿热阻滞,老中医往往开复方中藥,君臣佐使而消其毒性,哪儿能当成萝卜啃呢。
睁开眼时,太阳已一竿高。贵喜从岩石下钻出来,头不痛了,肚子不饿了,只觉神清气爽。收好散落的家伙行头准备下山。忽见岩边一红一黄两束人参果,不禁怦然心动。每日早出晚归,竟没看着眼皮底下的宝贝。破土细看,黄果参清秀婆娑飘逸,如敦煌舞天;红果参雄壮威武刚健,似护花使者。根盘交错,难解难分,遂连泥土一并挖下,拿出贴身的宣纸,小心裹起,再用青苔、桦树皮包扎,打了根草绳捆好,放进背篓下山。
四松林遇险
贵喜走后五天,白高瘦,黑矮胖二个房客又转回来,说那场山雨,苏子河泛滥,出不了山、只好再回来住几天。凌老爹笑脸相迎,好吃好待,比先前更加殷勤。嘴上说千金难得回头客,心里却叫苦不迭,怕啥有啥,他俩准是知道贵喜上山才回来等着的。贵喜这孩子少不经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若再不速而归就正经坏菜。后晌,凌老爹在院里晾晒山货,琢磨着贵喜这一两天回来,把他挡在门外。
贵喜一路上忍饥受饿千辛万苦,好容易活着回来,老远见着凌家店,隔着院子就喊:“老爹,俺挖着山参啦。”兴冲冲地进院把桦树皮包递给老爹。老爹连看也没看,随手丢进灶灰里,开口骂道:“没成色的傻瓜旦子,拿着山萝卜当人参,亏你爹精明一辈子,养了你这傻种。”
贵喜一路上靠野果、树叶充饥,九死一生摸回来,进院儿便挨顿臭骂,顿时火冒三丈:“我长这么大从听过一句重话,凌老爹,你今个非给我说个清楚,凭啥叫俺吃这个扁食。”
小芹从屋里跑来在老爹身后使劲努嘴,贵喜方知是计,索性将计就计,混吵起来。
老爹说:“你甭跟俺这儿撒野,有本事走路。”
“你想留也留不住,早受够了。”
傍黑,还没等贵喜走路,北屋客先退房。老爹没有深留,摆酒送客。
贵喜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客人走远了,老爹说:“儿啊,俺点灯细看,哪一棵棒槌也值老银子,最好的还数那半截九品参。数了数年轮,少说也有九十五岁。俺备好二个驮子,你明儿个天不亮下山。”
“要是胡子在路上截俺呢?”
“不碍事,咱爷俩这么一闹,他们多半信了俺的话,只当你挖的是山萝卜,这才败性退房走路。万一遇着呢,也别都归了人家,留下一筐也好。”
天还没亮,贵喜被院里的噪杂声吵醒,睁眼一看,灶火间里炉火通红,小芹不知啥时起来的,在那儿拉风箱做饭。他好歹擦了把脸,接过杂合面,连吃了两碗。这才想起老爹小芹半夜爬起来为他忙活,老大地不落忍。
老爹再三叮嘱,千万别跟劫道儿的硬碰,气盛动拳脚。他们身怀暗器,伤了性命可划不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贵溪告别凌家父女,赶着驴驮子上路。已是仲秋时分,昼短夜长,过了五更还是满天星斗。小路逶迤曲折,松林黝黑诡秘,落叶枯枝在脚下簌簌作响,林中不时传来鸟鸣兽吼。贵喜虽常走夜路,但一想凶横尖诈的胖瘦两贼兴许就躲藏埋伏在这树丛中,顿时脊梁骨冒凉气。走着走着,天际泛起鱼白肚,眼看着就要出丛林了,不由得牵着驴紧赶起来。
忽听头上树枝嘎吱吱地作响,待要抬头看时,只觉一阵冷风,“扑通”一声庞然大物落在身后。尖嗓高声:“站住,老子在此已等候多时。”贵喜吓出一身冷汗,头也不回、拉着毛驴就往前跑。路边巨石间闪出黑胖子,大吼一声:“哪儿去?”
进退不成,贵喜死死地拉着驮子不放。黑胖子从腰间拔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大喝:“要命,还是要驮子?”贵喜一怔,黑胖子牵着毛驴就走。瘦高挑从后面切过来,挡住贵喜去路。转身只恶恶恨地剜他一眼,贵喜顿觉两腿发软,不觉放慢脚步,里把地外远远地跟着。
夹马石边山路渐窄,两尺宽的小道,一侧是陡峭的山石,一侧是无底的峡谷。瘦子几步抢到胖子前面,指天画地吵嚷,继而大打出手。只几个回合,瘦子飞起一脚将胖子踢下山涧,深谷里传来哀嚎,久久不绝。
贵喜吓得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眼见着瘦子牵驴远去,想到老爹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跟这歹徒玩命,罢、罢、罢,空手回凌家店。
五掉包
贵喜悻悻地走入山洼,凌老爹早在大门口张望:
“儿啊,你可平安回来了,快喝口面汤赶路。”
“还赶路呢,棒槌都没啦。”
“俺早就知道他们要劫,驮子里装的都是萝卜。棒槌都在这只背篓里。这宝贝不能在马市上出手,要去奉天。你从后面下山、北上牤牛哨、南下野狼谷。我安排了张兴旺再渡口接应、别说价钱雇条小船、经苏子河顺浑河而下,从水路到奉天。城里达仁堂管事儿的张二大爷,是兴旺的二爷,会关照咱。”
“老爹,您咋不早说?还真以为棒槌给抢走,差点儿把俺心疼死。”
“早说,你还能死拉着缰绳不放?一点破绽,俩贼就会立马返回来。”
贵喜憨憨地笑了,但一想瘦子的狠毒,不由得担心:“老爹,小芹,咱仨一块走,活在一起,死在一块儿”
“别犯傻。瘦子说不准还要回来,俺在这等着,好赖挡一个时辰,也能保你平安到奉天。俺在江湖多年,家有匣子炮、远近都知道,量他不能咋着。闲话少说,快走。”盒子枪,东北人叫匣子炮,就是可连发六发子弹的手枪。
贵喜三口两口喝了碗面汤,抹抹嘴说:“我不走了。这么一走,你们咋办?横竖不就是两课参嘛,咱不要了。”
“傻小子,再别说糊涂话。你爹、你侠姐用性命给你积了大德,老任家打动了山神,天不亮才招你上山,把宝贝给你。”
贵喜还在犹豫,老爹推他到门口说“快走,俺跟小芹在这等你。”
贵喜一步三回头,小芹追出门外,塞给他一个刚绣好的兜肚:“你明年整二十、咱山里人说,人过二十、在劫难逃。早晚扎着,避邪。贵喜,为俺,为爹,快走!”
贵喜日夜兼行,不日来到奉天。达仁堂的张二大爷拿着人参端详了半晌,很是为难:“这样等品、成色的百年老参,别说见,听也没听过,价钱难作。”沉吟良久后说:“先付你一万五千两银票,其余的等我出手之后再补。”
一万五千两银子是个啥数?这么说吧,头几年(1916年)袁世凯死后分家,他儿子,那可是洪宪太子啊,到手的也不过两万。贵喜兑了五两银票,买了头青花走骡,匆匆赶回柳河营子。
六 噩耗
东山无消息,贵喜心急如焚。转天五更上山。这青花骡子正值当年,走山路如履平地,转天还没擦黑,远远就看见暮霭中的玉女山。不过几天光景,山上已是暗红焦黄,一派仲秋景像。赫图阿拉山的秋天说来就到,冷风萧瑟、满山残枝败叶。
走近凌家店,贵喜高声呼唤小芹、老爹,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三脚两步跑进院门,差点踩着一具尸体。点着蜡烛才看清:那是瘦子,一把利斧砍进了他的后背、白衣玄裤凝结着紫黑色的血浆。东屋房门大开,地上倒着老爹和小芹。
老爹的匣子炮呢?贵喜见到炕沿上的手枪,拉开枪栓看到六颗臭子儿,一定是那俩贼人在住店那几天偷换的。老爹没枪、单凭体力总不是对手,肉搏中瘦子后背挨了一斧,出门没走几步就倒在血泊之中。
贵喜和张家营的乡亲们忙了几天,砍倒了院里的大树,挖了仨深坑,用截成丈丈把长的原木,搭成三个长眠的木屋。一个凌老爹、一个小芹、一个那瘦子。张兴旺气不过,喂黑瞎子得了,还丧他干啥?好歹也是性命、不敬活人,也要敬鬼神啊。
临行那晚,贵喜在张家营摆席酬谢乡亲父老,夜深席散,独自骑骡子到凌家故地。是夜秋高气爽、皓月当空,漫步湖畔、思绪万千,手拍古木、扼腕长叹,松涛呼啸、摇树撼山。今生今世,再不会到这伤心断魂之地,只是那明月之夜却怎生消得。
张兴旺和几个年轻后生打着松明火把找来,见贵喜独自站在湖边,没敢上前,远远地等着。那晚没风,房子周围的大树都砍净了,咋着烧,也烧不到林子里去,贵喜想到这儿走过去,从张兴旺手里夺过火把,一把火烧了四合院。转天,张家营的乡亲们平了房基地,遍栽红松,将刺槐种满了进山洼的小路。凌家店从此与世隔绝。
达仁堂留下一株老参作镇堂之宝,另一支卖给张作霖大帅。贵喜的钱,打着滚也花不完。妹妹嫁到大荒沟余家,母亲去世,柳河营子没亲人了。贵喜请先生识字学文;几年间粗通史书。最喜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尤其感服聂政。每读其皮面决眼,自刑绝从,就想到凌老爹大智大勇、侠肝义胆而热泪盈眶;遂改名任政。闷起来便以酒浇愁、夜夜豪赌、放荡形骸、独不近女色。正在醉生梦死之际,突然听说张大帅要找他。原来张大帅得知这挖参人正是任侠胞弟,便派人找他。
要是电影,任政那个特写镜头:深思的目光渐渐散乱,两鬓忽然染上白霜。一个苍老的声音:“为啥找我呢?”
“是啊,任大爷,他找您干嘛呢?”两个姑娘急切地问。
“太晚了,俺要下夜喂牲口;你们赶明儿还要上班。往后再说。”
任大爷嘎然住嘴,低头仔细包好绣花兜肚、扎起擦拭得明亮的鹿骨钎子,抬头地望着窗外出神。
姑娘们告辞出来。
戈壁的晚风飘来阵阵暗香,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安静得怕人。月亮已升到中天,满地一片青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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