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冬,曾祖母九十初度,叫我去蚌埠。姐姐蒸了四个大馒头,用油纸包好放进挎包,嘱咐我,挎包不能离身,别一上车就都吃了,尽量省着点儿,谁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到。
“咣当”一声,铁闷子车厢大门关上了,“嘎巴”一声,从外面上了锁。满车厢的人像生猪一样挤在一起、散发着讲不来的气味。车开动时,我扒着门缝儿里看到姐姐在挥手。那年我十四,第一次出远门,心里酸酸的。“北站到了”外面有人喊着,车门随即打开。四外打量:这是节二三十米长的车厢,没有窗户、两侧中间各有一对能滑动的大门。先上车的早把稻草抱到两头,躺在上面。百八十口子满满当当,门口稍空些。我用脚把剩下的几根稻草拢了拢,靠着右边的、不常开的大门坐下。旁边一个姑娘抬起头,她很漂亮,有一对明澈、孩子般纯真的大眼睛。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双手抱膝接着睡她的午觉。圆圆的脑袋搭在膝上,猴皮筋扎的两根辫子高高地隆起,像两道曲径通幽的拱门。
火车刚一挪窝就停,不知等啥;一直耗到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往前再蹭两步。时间一长,男的女的都来对过那个门缝儿方便;热气扑面而来,倒是不臊气。铁闷子的大铁门到转天才开,一个铁路员工上来查票,说快到沧州了,车在这儿要停一会儿。人们不声不响地全下去,解手、抻筋骨,换空气。我下车的时候,眼前已是一排白屁股。海滩暴露得更多,那是俏皮的姑娘们为转动别人眼球才暴露的。眼前女子连特属的害羞、尊严也没有。要说也难怪,坐着就是拉牲口的车皮嘛。
上车后,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姑娘问:
“你在看什么?”
“活页文选”
“还有吗?”我顺手递给她一页《贾谊论》。
“你看这个?” 她说话的时候黑眼珠不停地左右抖动,我那会儿就知道,眼球抖动的人都聪明。
“我父亲让我在路上学文言虚字的。”看得出来她有兴趣对话,我问,“到哪儿去?”
“上海,过寒假。”
“在哪个学校?”
“南开大学,学哲学。”
“学尼采?”
“啊?你怎么知道尼采?那是我们哲学的禁区呀。”
“我家有本《王云五字典》里面有很多名人传略。”
没想到这点皮毛知识让她刮目相待,激起了她的谈兴、她跟我说了很多,从先秦百家讲到叔本华,从老庄的蝴蝶讲到尼采的悲剧。我根本听不懂,但出自这么漂亮姑娘的吴侬软语好听。
车身缓缓地摇晃着,角落里传来个电影《刘三姐》的插曲,一个动听的男高音唱:
哎----亏了亏,
画眉飞去不飞回,
你今歇在哪蔸树,
你今歇在哪蔸梅。
那头的女生和道:
画眉困在八角笼,
八角笼门锁重重,
八角笼门重重锁,
眼望青山难出笼。
“唱得好热闹” 活到这份儿上居然还有劲儿唱爱情。
“那是天津大学的在唱,我们经常一起歌咏比赛。这节车厢里,除了天大、南开的,就你一个半文盲的小不拉子。”她笑着说。
对话中,我知道她叫黄裳,大二,二十岁。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应当可以吃东西了。我拿出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拉。突然感觉黄裳在看我,借着门缝的光,看见那一双美丽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馒头,没有礼貌纯生理反射的眼光,像我家那只饿得前后贴心的黄猫一样。我被看得不好意思,问:
“带饭了吗?”
“没有。”
“要不要吃个馒头?”
“好个呀。”她递给我一瓶水说:“麻烦你、帮帮忙,”她捋了捋袖子,对自己说上海话:“阿拉挞一挞手。”
我懂:聪明的她不愿意我用手拿馒头给她。
一对洁白的门齿咬下一小片馒头皮儿,抿在嘴里、她先细细地砸够了滋味才正儿八经地吃起来。吃完她说困了,抱着膝盖就睡。植物神经一直警觉着,不许你睡,生怕这一睡就睡过去了;肚子里有食儿才把瞌睡虫放出来。我吃过也撑不住了。把挎包夹在两腿中间想睡、可门缝的风跟刀子似的,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我往黄裳的身上靠了靠,好像暖和多了。
黄裳把我叫醒:“咱铁闷子的终点站到了,我去转快车,醒醒,小不拉子,我先走了。”我强睁开眼睛,车厢空了、地上有货:过去的一夜里天大、南开的哥哥、姐姐们做了不少大活儿,金灿灿地摆在脚底下,像吃草料的牲口的、一点也不臭。我小心绕过雷区,跳下铁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挎包 —— 糟了,馒头呢?谁这么坏、偷走了我的馒头?黄裳姐姐应当看见呀,怎么不告诉我?又摸了摸,咦,好奇怪,还有一个,怎么还给我留下一个馒头呢?
坐在轮椅上的曾祖母说:“可把你给盼来了,急得你爷爷打了好几个电报。从天津到蚌埠走了四天,我活到九十岁从没听过。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走过去,双膝跪下,侧着脑袋匐在老人家那瘦骨嶙峋的腿上。她把紫铜手炉放在茶几上,滚热的手摸我的脸颊、耳朵。“路上吃饭没有?饿吗?”说啥呢?我心里乱得厉害:十来年感悟的人生、人性、人情,被一个丢掉的馒头打得稀巴烂。没等我回话,曾祖母又说:“看这几天过的,头发都擀毡了。”说着颤巍巍的手指就伸进头发。不知她在梳理我满是征尘乱蓬蓬的头发、还是在梳理我初涉世事乱纷纷的思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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