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奶奶在我爹幼年时就离开了,我说的这位奶奶是婆家奶奶,也就是老公的奶奶。
第一次去拜见奶奶,心里有点紧张。这位还未谋面的老人被老公描写得神乎其神,不但在辈分、年龄上在族人面前居于高位,更具神秘色彩的是她会巫术,有通神鬼的本领。
眼前这位老奶奶多像动漫中的典型老人啊,她枯树枝一般的老手攥着我娇嫩的小爪爪,嘴里絮叨着“这就是孙子媳妇啊”,眼中竟流出泪来。这让我不知如何应对。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亲密接触过一个老年人。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他们在我们姐妹出世以前就全都过世了。所以,我没有体验过祖辈对孙辈的这种呵护。父辈,特别是母亲给我们的教育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在我们姐妹娇柔的外表下,都有一颗刚强的心。我们姐妹都缺乏女性的那种柔情教育,这或许也是一种缺陷。所以,现在,一个从未谋面的老人对我表现的亲热,我不能立即明白。心里虽然困惑着,但脸上也努力堆积很多的微笑。不得不说,由于笑肌长时间、高强度被迫工作,我的表情一定不是笑颜如花,一定是难看得要命。但我尽力了,尽力配合这位老人制造的煽情剧。
儿子出生不久,便被奶奶定义为童子。所谓童子,就是天上哪个神仙的小跟班,趁神仙打盹的机会,偷着溜到人间耍一会儿,待神仙醒了,就被揪回去继续当差。也就是说,身为童子的人是短命的。要想在人间长命百岁,也是有办法的,就是找那些通神鬼的人帮你赎身,而且得连续12年。听婆婆如此讲,我立马就火了。我谁啊,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一个超级无神论者。我怎么会被一个巫婆迷惑呢?不就骗酒骗肉的行当吗?老公微笑不语,公公脸色不好看。婆婆说:“东西我都给备好了,权当回去看看奶奶。”老公附耳道:“好久没呼吸新鲜空气了,回老家撒欢啊!”知妻莫如夫,我立马喜笑颜开了。
冬月的深夜,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奶奶净手,更衣,焚香,念念有词……我环视奶奶的工作室,四面挂满了锦旗和咒符,正位端坐的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尊容。漆黑的夜,寒冷的风,昏黄的灯光,这环境打造得还真有些瘆人。奶奶祷告完毕,示意我抱着儿子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儿子本已睡着了,这会儿醒了,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奇怪的太奶奶。奶奶开始唱了,一边唱一边用脚打着节拍。说实话,奶奶唱得还真不赖,虽听不懂唱词,但韵律有致,节奏感强。虽没配乐、灯光、舞美,但也很具观赏性。如果,这也算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不是也可以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呢?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奶奶进入状态后,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手舞足蹈,声音高亢,两眼空洞。一时间,我真怀疑奶奶的灵魂出了窍,与神鬼互通讯息去了。
当年,古龙与三毛是至交,二人曾一起谈论过灵魂,并相约,如果一人先走,二人都要竭力与对方联系,以证明灵魂的存在。后三毛自杀,古龙于高楼之上,净身焚香冥想,希望完成二人的相约。如此几次,却都不遇。这样的故事,真让人伤感。灵魂,我不敢否定它的存在,或许,真是未知的某些因素阻隔了他们的相通。老子教育我们说——黑暗中的物体,不要因为你看不到而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此时,我并不能断然地认定,奶奶她只是在装神弄鬼。
大概10分钟左右,奶奶颓然倒在椅子上。在这寒冷的冬夜,奶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暗忖,原来这跳大神的活儿很消耗内功啊。
后来,儿孙们渐渐远离,奶奶与爷爷还住在那个竹林环绕的老房子里。一别几年,当我们再次出现在奶奶的面前,奶奶依然像初次相见那样,用老树皮般的手把我的手攥在手里,眼里流出浑浊的泪,嘴唇翕动着呼唤我的昵称。感动于奶奶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我那样地疼爱,不由红了眼圈,真心地叫了奶奶。我们把车停在奶奶门前,又去拜望四爹,出来时,远远看见奶奶正认真地抚摸着车子,无限崇敬的样子。我心头一酸,这位80多岁的奶奶,恐怕永远也到达不了儿孙们的世界了!
每到快过年时,奶奶都会爬到房顶或站在路口,等待着路的尽头有她熟悉的身影出现,那是她的儿子或孙子中的某一个,回来看她了。寒风凌乱了她的白发,时间弄疼了她的一双小脚,但她眼里充满了渴盼,就那样一直地站着。婆婆说起这样的事情,我低下了头,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流出。
奶奶在84岁那年得了骨癌,医生说,晚期,最多三个月。奶奶疼痛难熬,我能感觉到一颗孱弱的灵魂在黑暗中的战栗。打电话回去询问奶奶的病情,婆婆说不疼了。再回去,竟见奶奶行走自如。奶奶神秘地告诉我——是大仙保佑,不让我受罪呢!
奶奶又快乐生活了三年,88岁终,一脸安详。或许,就像奶奶说的,她会像其他家亲(祖宗)一样,蹲在我们的房梁或屋檐护佑着我们;或许,也像奶奶说的,她会飞升,回到她的天上,重过她无忧无虑的神仙生活。不管怎样,奶奶近一个世纪的生命中,是她的宗教让她走得从容、坚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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