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 爹 (短篇小说)
项见闻
早晨,我刚起床,拿起牙刷正准备涮口时,手机铃声就急促地响起,我赶紧拿起手机,包村的责任片主任长虹在那头急切的问:“昨天的那个结扎对象,晚上上门做工作冇有?” 我听了苦笑不得:“还做工作,玩猴把戏的都快冇得猴子了,我现在快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堂爹甩了神棍(不干了的意思),我还哪有心事去?”。
长虹主任大吃一惊:“哪么回事?!昨天上午刚召开的“七一”建党九十周年会,你们参加的人,一个个都应该深受鼓舞,哪么反倒成孤家寡人了?”我告诉他,村长唐爹会还没开完,就跑出了会场,直到现在也找不着人,电话也关机。
长虹主任听了,电话里半天无语,挂了电话。文剑知道,长虹现在也和自己一样,陷入一种复杂的心境当中,心里有一种想说说不清,想道又道不明的尴尬,怨怪不是,安慰也不是,批评更不是。
我和堂爹,都是今年新上任的村干部,只有会计小山是四朝元老。去年村里的老支部书记中途不辞而别,原村长某某,代支部书记职半年,到处伸手借钱要钱,村民们怨声四起。镇里在他又一次向领导摆难度,以此要挟要钱时,顺便让他休息了
我与堂爹虽是同村人,之前彼此却并不太熟悉。原因是年龄的悬虚太大,堂爹大我二十岁左右,不论年龄还是辈分,都属于我的父辈。我的妑妑(江汉平原地区对奶奶的习惯性称呼)姓柳,我的母亲也姓柳,论辈分算来,堂爹应该和我父亲是表兄弟辈,但并不粘亲。我和堂爹的关系,既情同父子,又宛若兄弟,还像朋友。如此铁的关系,最初建立于一九九五年农民负担最沉重的时候。那时,村民们不堪重负,苦不堪言,却又敢怒不敢言。堂爹天生胆大,率先在三四组向镇里发难,到县政府上访,反映农民不堪重负的实际情况,可应者寥寥。镇干部“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拿堂爹开刀。堂爹回来后,被“飞虎队”里的镇干部从家中揪出来,倒捆住双臂,五花大绑罚跪在村委会门口,已“抗粮抗款”为由示众。村民们人人恐惧和愤怒,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我听说后,义愤填膺,不顾一切后果前去松了堂爹的绳子,将跪着的堂爹拉了起来,并痛斥村里种种不合理负担之实事,镇村干部一时被我大义凛然的无畏气势所镇住,另外也碍于我上面复杂的背景,没有人上前来阻拦。经过此事,堂爹对我的胆识佩服得五腑投地,从此我们便成了莫逆之交。
堂爹全名叫柳德堂,我叫他堂爹,是沿于江汉平原地区的习惯,跟着下一辈称呼别人,以示对人的尊敬。堂爹是四组人,今年五十九岁,身体健壮,为人正直豪爽,肯帮人,在村里人缘蛮好,说话声音洪亮,赤脚走在地上“咚咚”着响,不像我一副书生模样。堂爹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没有多少文化,属于那种心直口快,大老粗型的人。我今年任村支书的时候,村里原有的村干部只剩下会计一人。总支斌书记要我去物色两个人,把班子配齐。按照一个墩台一名村干部的原则,三四组应配备一名村干部,另外物色一个计生女专干。三四组的人选,我第一个自然想到了堂爹。
我动员堂爹出来当村干部时,已是正月尾,堂爹 一家人正准备明后天就要外出的了。对于我的到来,堂爹一家人任何时候都是十分热情的。但我说明来意后,立时遭到堂爹全家人激烈的反对。家人的反对意见主要是:村里这么多年的村干部,没一个不让人背后甩指头的,不希望堂爹去趟这潭浑水;二是堂爹年纪大了,现在的村干部个个吃喝嫖赌,贪污挪用,不希望堂爹这把年纪了,还进入到这个染缸中来,晚节不保。
我心里清楚,他自己要想真正给村民办点实事,扭转村民们对村干部不良看法,一定要说服像堂爹这样既年长,又有正义感,还在村民门心中有一定的威信,并且和自己同心合意的人站出来,并肩子上,自己才会有所作为。我默默而又耐心的听着,并不时赞同堂爹一家人数落原村干部的观点,等他们停止数落,情绪较稳定后,我才有条不紊的亮出自己的观点。我先回顾了自己多年来与堂爹的交情,特别是患难时的经过,让堂爹全家人对我心中产生好感,然后趁热打铁而又动情的说:“既然这么多年我们以无法忍受村里这些腐败分子的为所欲为,现在有了机会,为什么不我们来做给大家看看呢?也好给后面的人做个榜样。人生几十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如果我们有机会而不给村民办实事,那说明我们也是个伪君子!到将来死去的那天,我们回想起现在,也会问心有愧!”我的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让堂爹一家人良久的默默无语。我知道是时候要离开了。临走时我给堂爹说,希望堂爹好好想想,我明天再来侯信。
回去时,已是傍晚时分,外面下着蒙蒙的细雨。阴冷的寒风夹杂着雨滴,吹打在我的脸上,让我心里生出无限的豪情与悲壮。刚才说给堂爹的那番话,其实是我心中沉淀已久的肺腑之言。我清醒地认识到,堂爹肯定会答应下来的,但是后面要走的路,却真的充满坎坷与迷茫。人世间有很多的事,往往事与愿违,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一定会有满意的结果。凄厉的北风,吹拂起我额前的头发,我此时心中仿佛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与使命感。
堂爹和我一起上任后,同心合力,从村民们最为关心的财务问题入手。我动手写了一份《关于全村财务的约法三章并恳请父老乡亲监督的通告》,堂爹跑遍全村张贴到户,一举赢得了乡亲们的拥护和信任。可是运气不好,接踵而来的干旱,让我们两人焦头烂额。据《湖北日报》报道:“湖北省今年遇上了六十年一遇的历史罕见的旱情。”三个月的抗旱,让我和堂爹都先后累病。特别是堂爹,多少次冒着早春寒冷刺骨的水,光着身子下河安放水泵,感动了许多人。我县党报记者专门采访堂爹,刊发了一篇 《“苕”爹抗旱记》,全文如下:
肥田镇坛园村村民柳德堂,今年59岁,被全村群众推选出任2000多人的村主任。村里常年“望天收”的4000多亩田,这次大旱,村民束手无策,作为一个新上任的老龄当家人,他没有彷徨和犹豫,带领村民苦战“旱魔”。柳德堂通过电话联系,从外地打工的亲朋好友那里筹措资金3万多元,为村里购置二台水泵,一台架在20里外的四湖河里,将四湖河水抽进三号沟,用另一台泵从三号沟取水到公路河,再动员村民用机械取传,将水灌进田里,保证生产正常。20个多个日夜,他没有回过家,困了,在抽水泵边的简易棚里睡一会,饿了,在附近小卖部吃点快餐面,清沟、捞水草、修泵机、做土埂都是份内事,几次病了,就近在村医哪里打针,抽掉针头又扑在抽水泵口捞草。
在抗旱现场,福田寺镇党委书记易高深看到一望无边绿油油的秧苗,脸上露出了微笑,村民们对他说:“我们非常感谢像柳德堂这样当家的‘苕’爹,没有他,4000多亩田全泡汤。”
作为党报的新闻里面显然虚构和增添了不少的水份,严格来说,还没有我写的这篇小说具有真实性,不过我看了后还是打心眼里为堂爹感到高兴, 这说明他的付出得到了上级的认可。我将报纸拿回来,只给堂爹看了标题和他的名字,便借口说他识字不多,由我来念给他听。我怕新闻中的水分让堂爹对上级产生怀疑,影响他工作的积极性。我念的时候省略了虚构的水份内容。堂爹听了精神振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工作起来更加起劲了。镇水利相关部门的领导在堂爹见报后,也找到堂爹谈话,向他表态:“七一”大会时,一定授予他劳动模范。堂爹听了更是喜咪咪的,整天像中了六*采。我看得出,堂爹这时已很期盼“七一”到来的心情,便宽慰他说:“跑不了的,是你郎(本地方言:“您”的意思)的就一定是你郎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难不成,他们吐出来的痰,还收回嗑不成!”。堂爹听了像吃了定心丸,精神状态更加的饱满。
终于慢慢地熬到了梅雨季节,接连两场暴雨,枯涸的田地合拢了喊渴的嘴巴。初夏的江汉平原,淅沥的梅雨总是这样样的神奇。梅雨去时急匆匆,来时却缠绵。火热的太阳一反常态,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满脸的激情火辣,转眼间阴霾沉沉,天空像拉闭了帷幕,一切罩遮在雨雾之中。梅雨就是这样,说来就来,且不知疲倦地开始洗涤江汉平原大地了。
我和堂爹都深深吐了口长气!我不知和我一起离开水泵的几天日子里,堂爹怎么的在过,我是倒头栽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感觉从来没有怎么累过,也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舒坦过。可是两天后,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又再次不断,村民们告急的电话催得我心烦意躁,未等我出门查看情况,堂爹已心急火燎的踏进我的家门。我看他浑身湿淋淋的,忙拿毛巾他擦脸。堂爹告诉我,全村低洼的稻田全部被渍水淹没,水一下子排不出去,问我怎么办。我听了半天做声不得,作为这块养育了我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土地,类似情况岂是第一次?可是以前没有这罕见的干旱发生,遇到梅雨来临,只需给镇提灌站打电话督促就行了,现在人家抗旱机械都没收起来,你好意思说要排渍水吗?但是村民们找不着镇里,找你却是很容易的,总得要有个交代才好。我沉吟良久,说:“要不这样吧,我和你郎两人把打电话的乡亲叫上,一起去实地勘察情况,如能自己解决,就当机立断采取行动,如不行,听听他们的意见和措施吧,至少乡亲们心里会谅解些。”
等我们找到乡亲时,太阳又露出了笑脸。这下帮了大忙,既然天晴了,乡亲们的担忧也就解除了。梅雨季节就在太阳这种反复无常的担心中,又熬了过来。渡过这旱涝急转的四十多天,我感慨系之,写了一首《 浪淘沙.抗旱防汛》以证。
一 抗旱
烈日似红炉,尘土飞浮,良田万顷变焦枯。
转辗反侧难入睡,怎解民吁?
党政为前卒,昼夜征途,枯黄苗木喜迎稣。
掷酒高歌抒畅意,魔旱得屠!
二 防汛
淫雨又须臾,桀骜难伏,无际新绿被水污。
未洗征衣奔渍水,当笑当哭?
渍旱两相逐,愁眉难舒,为官理应造民福。
名利百年终化土,莫要糊涂!
旱涝急转的情况,不仅仅让我和堂爹首尾难顾,尴尬狼狈,且让我心里好生郁闷!湖北古来素有“千湖之省”的美称,这些年,国家年年都在下文加大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可总是有雷打,没雨下。2009年,仙洪新农村建设在我地轰轰烈烈地开工,可是大部分工程都被挂羊头,卖狗肉的领导亲戚囊去,肥了个人腰包。面子工程中看不中用,非但没解决抗旱排涝问题,相反阻塞了原本通畅的河沟排水渠道。
我县是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滨临洪湖,西面环江,境内河沟纵横交叉,星罗棋布,物产丰富,古往今来,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可是现在却一再出现旱涝不保收的尴尬现象,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真是令人费解。
“七一”终于到来,我接到开会通知后,立即欣喜的告诉堂爹,要他把本组在家的党员叫上,我们一起集合,到镇里开会去。
大面包车上,老党员们对我和堂爹赞不绝口,说我们村换了这么多届的村干部,唯有你们这届最干实事,最得人心等等,我听了只是礼貌的谈谈回答说:“你郎们客气了,我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不值得一提的。”堂爹见我谦虚客气,却沉不住气了:“那还用说,以前哪一届有我和向书记腻么(这么)负责的?!”堂爹这样一开口,所有的人都停止了称赞,我不禁摇头苦笑。车内气氛顿时陷入尴尬状态,大家只好把眼睛盯着前面,好似担心有沟坎过不去的样子。好在十几分钟就到了开会的地方。
刚走进会场门口,组办杨主任就截住我,要我到前面第一排就坐,并递给我一份资料,我草草一看,是先进单位发言材料,我忙说:“这不行吧!我哪有资格作代表发言的?”杨主任一脸严肃的告诉我,这是经过多方调查了解,经过党组织研究决定的,不容我再解释推辞,催促我快进会场,马上就要开会了。坐上指定的位置,我回头再瞧堂爹他们,黑压压的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人了。为掩饰左右人多拥挤的局促,我埋头看起发言资料起来。大致内容是我作为村支书怎样带领群众抗旱保丰收的经过,基本比较客观真实。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上台讲就讲吧,都是事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会议按照议程一样一样的进行着,我们村被授予抗旱先进集体荣誉称号,我代表全村父老上台领了奖牌,并发了言,接着公布了抗旱先进个人、优秀党员、劳动模范,就是没见堂爹的名字公布出来。我心里暗暗纳闷,怎么会没有呢?刚才公布的名单中,有好几个是在抗旱中,影都没见的角色,堂爹累得皮都掉了几层,怎么会榜上无名呢?会刚散,我来不及去找堂爹他们,先拉住包村的长虹主任的手,问怎么回事。长虹主任示意我到少人的地方说话。他说,领导有领导的难处,每个单位都是政府缺一不可的部门,政府工作涉及方方面面,抗旱只是全部工作中的局部,何况你们已经被授予了先进集体。抗旱已经结束了,其它工作还要不要抓?授奖的名额是有限的,“七一”一年只有一次,其它单位有成绩的要不要表彰?……
长虹主任一连串的问号,让我张口结舌,愣着半天回答不上话来。离开长虹主任,我赶紧去找堂爹他们,看到村其它老党员和会计小山在一起,唯独不见了堂爹。我忙问:“堂爹呢?”会计小山没好气的说:“晓得这老鬼跑哪去了!会还没开完,就从会场挤了出来,前面领导和后面会场的人眼光都瞧着他,让我们村出洋相!”我说:“会不会是上厕所了,也应该回来了啊,我来打他电话,好一起去吃饭啊。”边说边掏出手机拨打堂爹号码,可是手机总是提示对方正在通话中,接连打了三四次,都不通,只好作罢。
吃饭时,我问那些老共[chan*]党员:“你郎们和堂爹坐在一起,他当时有些么变化呢?有对你郎们说过么子没有?”。文革时期的老支书神神秘秘的笑着不肯说话,其他人也跟着不吭声。九十年代的老支书平日觉悟高一些,年纪比堂爹还长一两岁,五组人,与堂爹住的房子只相隔十几户人家,见大家都不肯吱声,这时主动打破僵局说:“他么事啊,向书记你还不了解!他认为自己吃了这么多亏,满以为这回肯定会披红挂彩得奖状,不晓得落了空呢!哼!”,语气满是不屑,其他人都微笑着表示赞同。
我吃了一惊:“不会吧!堂爹几十岁的人了,还会争这个虚名?”,说什么我也不肯信。会计小山接过话来:“你不信,过几天找到他问问就清楚了,你这么多年不在家,还不是真正了解堂爹,至少没得我们了解他”。我心里一时千般念头涌上心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十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终于在一家麻将馆守候到了堂爹,堂爹正兴高采烈的和几个妇女打牌,见了我也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看到我的眼光很冷淡,我也察觉出堂爹的眼睛在逃避什么,我装着像没事一样,和他打了个招呼后,坐在边上与店里的老板闲聊。直到十二点钟牌散后,跟着他一起走出外面没人的地方,我才开口:“堂爹,我有么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你郎,不肯见我,生我的闷气啊?”。夜色朦胧中,堂爹没应为的话,我知道他对我心生疚意,不好开口,但今天必须逼他说话,好解开他心里的疙瘩。我故意又激将他:“我知道您当村长是委屈了点,今年你郎就将就些,凡事不能中途而废,逗人家好笑!等明年了,我还是会出去的,到时我一定推荐你郎搞书记…”。未等我说完,堂爹终于忍不住了,停住了脚步:“我几时说要当书记啊?!” 我见他停下来了,干脆点燃一支烟,坐在路边,要紧不忙的说:“你郎肯定是嫌村长小了,不愿意哦,要不对我这么大的意见?”! 我故意说得气呼呼的,其实心里偷乐着。乡村的深夜,四周早已没人,峨眉弯月隐在天边的云障里。我了解堂爹性格耿直,唯有故意说他的“冤枉”话,他才肯打开心扉的。
堂爹也随着我坐下来,我递给他一支烟,待他点燃,情绪缓和后,我才一针见血的数落他:“我知道您是这次没评上奖,心里不服气,可是我们做了一点事,是凭自己的良心在做,不是做过别人看的。人生几十年,都要往土壤里去的,我们要的是不愧对自己的良心!”
堂爹听了良久无语,我见他有悔意,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和他分手,堂爹走出去四五步远后,回头又嘀咕了一句:“我只是想,这共[chan*]党的事太没得搞头……”
我再想给他说什么,只看得见他模糊的身影了。
堂爹现在还是在村里挂着职,人却像霜打的茄子,殃了半截。村里的事务,我很难找到他人了。听说他经常打牌,还有一些人偷偷告诉我,亲眼见堂爹上了发廊……
再后来……我知道堂爹已彻底的掉进了“染缸”。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像堂爹一样,步他后尘。但我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
项见闻写于2011年8月1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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