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窀穸记
西行两余里,越沟堑,尽荒径,可睹一丘若馒状,一厢淹入山腹,一厢连捱农庄。烟草迷离,荒冢累立,便是故乡的窀穸之地了。
何时而辟?宋抑或明,已无从考稽,也失了现世意义。墓铭碑文淹灭模糊,可知年代颇久了。自童蒙始,則见殁者,或夭或寿,或暴毙,或病死,皆埋瘞此地,至今无辍。老墓新坟,次鳞枇节,排满了丘阿。向日少人问津,间或农人有事西畴,草草了罢,匆匆而去。
若夫残阳在山,血色染丘;岭森木阴,暮霭席卷。荒草迎风起伏而呜呼,禽兽奔窜而咿嘤,森然幽冥之象,恐怖至极。而于夏雨初霁之夜,飞萤游磷,飘忽不定;时闻鬼哭,或似蚕吐丝,或如怨妇幽泣。坐庭前纳凉,闻长者道:夜乃鬼之白昼,士商农工纷纷出户,或农作于野,或行走市衢,或游荡于村落,与人世无殊异。那鬼哭皆因心有冤曲不平之事。我自小則不吃鬼神那一套,自是死事做给活人看,而闻是语,心犹惊悚,仿佛确有幽冥之事。至若清明扫墓,人影攒动,声喧于丘,便是久居异地者亦奔归敬祀,一派静肃。那清明吊子满丘翩跹若无涯际,那黄裱纸因风飞舞,遮尽天空,爆竹喷喷啪啪作响,地动山摇。墓坟前摆下几碟菜肴,沥上几杯薄酒,诚祭己逝先人。畚锸添土的,跪化纸钱的,抚坟轻泣的。且有长者携小儿,戚然指示道:此,你某某者,彼,你某某者。那小儿既朦矒又似若有所悟。西山上虽一片哀哀凉凉,因沾着活人哀思的情愫,倒并不见可怖了。及至夜暝色无涯,阴风呼号,千万清明吊纸若无数幽魂奔走,凄叫,叫人莫敢出户。
西山下,绿树成阴,鸟语花香;溪水清澈,屋舍依依,且人丰物阜,镇日喧闹,这便是我的故乡我的村庄了。
吾祖生于此,吾父生于此,吾亦生于此,料必吾之儿孙亦或生于此。连绵的青山环绕着村庄,碧绿的溪水流过村中。那春天的花开,秋日的草衰,日儿的朝起暮沉,月儿的阴晴圆缺,千百年来推敚,不变。而吾祖将逝于斯,吾父将逝于斯,吾及吾儿孙亦将逝于斯。不变的只有天地了,人不过天地羁旅客,于电光石火寄此身,数载而后,則归身于西山窀穸之地,那永久的归宿。
天地亦窀穸也,天为盖,地为椁。万千年来,芸芸众生穿梭其间,忽来倏去。唯增多了西山几垛坟头而已。
谁来劈开头顶上的棺盖?一统六国的赢政遣三千童男童女欲求不死药只落下笑柄;【红楼梦】中的贾敬终日立炉炼丹亦求长生,却不也服汞而死?只见修真滚滚去,不见仙家冉冉来。大约人的肉体不能永存吧,大约所谓不死是人的业绩吧。古语有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细品之,实非虚诞。
谁能劈开头顶上的棺盖,也只有自己了。
附:十八年前,惑于世为是文。今愿与惑世者共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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