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孟浩然,当然是小时候从这首耳熟能详的《春晓》开始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的确是首朴素优美,耐人寻味的小诗。甚至有好事者认为这首诗其实是写了一场性事。真真令人哑然。当然,如果硬要这么认为,那也没有办法。不过我想,弗洛伊德也许会点头赞成,但孟浩然本人却决不会同意的。这首诗晶莹剔透,简直是回荡在心灵深处的一缕天籁之音。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孟浩然是一位冲淡平和清心寡欲之人。他早年隐居在襄阳家乡的鹿门山,李白寓居湖北安陆时期,有段时间常与他往来。他比李白年长十二岁,李白很敬佩他。秀才人情一张纸,李白在赠给他的一首诗里说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白的这首诗加深了我上面对孟浩然的那种印象。
后来,我读了孟浩然更多的诗。我发现,他的心态远非如此单纯。他也远非李白诗中所写的那种形象。李白是个浪漫的大诗人,爱说个大话,什么都往好处说,有时也未免言过其实。单说“红颜弃轩冕”这句罢,一个“弃”字,是弃之如敝屣的“弃”,那是何等的潇洒旷达,但据《旧唐书文苑传》所载,事实是,孟浩然年届四十时,仍来长安应试了。但“应进士不第,还襄阳”。那次应试的结果很让他失望。古人讲的是四十不惑,一个年届四十的人来到京师求功名当然无可厚非,大唐帝国是个开放的社会,各种观念都能不受限制的被人接受,但这个事现在放在孟浩然身上,那么他在此之前的隐居性质就值得怀疑了。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他孟浩然于功名利禄上也依然未能免俗。李白也是追求功名事业的,但李白难能可贵的是他总能直言不讳。所以,同样的事情放在李白身上,我们反而觉得他天真可爱了,比如他的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诗,从古到今,只有从李白嘴里出来,我们才会觉得不俗。
那次应试的结果让孟浩然失望。失望很深。在《留别王维》的那首诗里他终于直言不讳的说道:“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接下来的两句说出了他不得已而为之的绝望心情:“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反过来说,他现在的失望之大,不正反映出他以前的希望之大吗!
孟浩然实在是一个内心优柔,充满矛盾的人。孟浩然的心态也是古代众多读书人的心态。他们讲的进兼济天下,退独善其身,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大多数不是进亦忧,退亦忧,就是进不能进,退又不能退,势如骑虎难下。比如孔夫子罢,唐玄宗在祭拜时不也说“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吗。
因为有个十分有意思的传说,还应提一下孟浩然这首《岁暮归南山》的诗。诗是这样写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据传孟浩然在王维的内署,恰巧唐玄宗到了,向孟浩然要诗,孟浩然就读了上面的这首,玄宗听了很生气,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如果真是这样,初次见面,居然向一国之君读这样的诗,不是称颂,反而上去就发牢骚,那孟浩然真是太书呆子气了。一个四十岁的人,也许只有诗人和傻瓜,才会如此没有城府。至于李白说孟浩然“迷花不事君”,看来那是李白在他自己微醺之时对别人的吹嘘呢。
可以设想,孟浩然那次应试就算真的应试上了,就算真的获得个一官半职,从此他的生活就真的很快乐了吗?无论如何,我总是怀疑。李白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官拜翰林学士,那滋味又如何?仅一年多,长安城李白不就呆不下去了吗。我觉得还是隐居对孟浩然比较合适。隐居虽然时时让孟浩然感到寂寞,但至少内心还是相对平静的。
当然,孟浩然的隐居生活与陶渊明不同。陶渊明之所以能够获得真正的欣喜和平静,那是因为陶渊明的隐居是自觉选择的结果。而孟浩然的隐居则很难一语言明了。一个人,即使才高八斗,要想明白自己生活中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依然很难。因为这个世界从古至今,总是充满着诱惑。英国作家王尔德说了一句无比机智的俏皮话:“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挡。”人总是这样啊,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如果不能摆脱过多的欲望,人只能被过多的欲望所牵制,这样人就会脚踩两只船,当然也就会行走得身心俱疲。其实功名利禄也罢,荣华富贵也罢,这些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生活的目的。
生活的目的是平静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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