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伙房门口有个大碾子，断不了有人来碾芝麻压黄豆。全队几十头大牲口，就一头老牛能拉这个碾子。只要套好了，不用眼罩、不用鞭打，它就一个劲儿地拉，直到你扯住缰绳。这个老实听话肯干的老牛是用三匹高头大马跟维吾尔老乡换来的。干嘛要用三匹高头大马才能换呢？它是头牛，搁咱两条腿的话，那就是皇上啦。一个谦和善良的好皇上，啥也会干、啥也肯干，是维吾尔老乡的宝贝旦子，要不是这边出价高人家才舍不得换呢。赶上老牛拉碾子，我常常走过去，摸摸它的后背。它停下来，两只美丽深情的大眼睛流露出无限感激。

一个秋日凌晨，农业技术员老王风风火火来伙房找我帮忙，干啥？杀牛。哪头？老王不理会我，抄起门口的一根椽子就走。我很不情愿地跟他往井台走去。祖母说，我四岁那年家里请客，买来几只活鸭子。她杀一只，我哭一场。还剩下最后一只时，我抱着她的腿大哭说，这只鸭子就是我的命，你杀吧，杀它我就死了。这只公鸭就被养起来。据说我对自己的命根子并不在意，好像连喂也没喂过。祖母北上天津时，把这只牵肠挂肚的鸭子留给姑妈。偏偏姑妈有洁癖，这只到处拉屎的鸭子让她伤透脑筋，硬着头皮养了很多年。姑妈抱怨，祖母说成全小毛伢的菩萨心肠吧。

菩萨心肠也会邪恶，今天我就要杀生了。老牛已经被撂倒，左侧着地。见我吃力地抬起头来，分明在问：昨儿个还拉了整整一天碾子，没偷懒呀？这辈子从来没闲着过，叫干啥就干啥，没闹过脾气抬过杠，没跟谁也有过节儿，这是怎么啦？我问老王，干嘛要杀它？你罗嗦个啥？压椽子!　六个两条腿用那根大椽子压住个四条腿，第七个两条腿掏出尖刀、在戈壁石上面钢了钢，老牛一下子明白过来，不再挣扎，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下晶莹的泪珠。到这世上来，谁都揣着一条命，就一条命；一刀下去就没了。我两只手四根指头搭在椽子上，别过脸。

老王后来说，老牛干不动了，白吃草料，这是没用的下场。这算啥？文革这两年你我见得多了，这不就是只牛吗？

骨头架子把四尺大锅装得满满的，溜溜煮了一宿。转天是个周日，我起了个大早，擀了一剂子面片，放上西红柿、芹菜、牛骨头汤，烧出香喷喷的一锅面片汤。伙房门口挂着的犁铧片敲了好几遍，没人来，姑娘们更是集体绝食。太阳老高了，一个姑娘来伙房打热水，她问我听到牛叫了吗？头牛死了，它的臣民来叫了一夜，你怎会没听见？陆续来的姑娘们就不客气啦，一个个指着我的鼻子骂，狼心狗肺，缺德冒烟，不得好死。把我当成帅哥的江苏小姑娘刘红娣平日给我拆被子、洗衣服，殷勤得让人害怕。那天眼睛都红了，数她骂得最狗血喷头。杀生，连孔夫子也没办法，喜欢吃肉又不忍其觳觫；想当君子，只好远庖厨。世间有很多艰难的问题，无解的问题，比如，宇宙的终极目的是啥？人生何为？最难的是“两难”：珍惜生命又嘴馋想吃肉。

让姑娘们骂得鼻青脸肿，那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做了亏心事、没法不怕鬼叫门。迷迷糊糊地听见牛叫，难道今晚上还有牛来吗？披上棉袄走出地窝子，星光下、漫山遍野的牛们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走来，挨着个儿地走到老牛留下的那一滩血迹跟前，双膝跪下，这才放声痛哭：

你一命来我一命，

为啥你要我的命？

贵为天子兮遭此荼毒，

我辈小民兮谓何归途？

四十二年过去，当我写这几个字的时候，耳边又响起声声撕心裂肺哀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