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题:羊缸子,哈萨克语的女人
1970年,俺们到新疆已过了五个寒暑,黄毛小子和黄毛丫头都进入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过来人好跟俺们说,这婚姻嘛有几个档次,青梅竹马、志同道合、上海宅男或贤妻良母,再往下还有很多,但都没戏。顶尖的两个中,到底是志同道合好呢还是贤妻良母好,这天,几条光棍正在地窝子里争得脸红脖子粗,徐如成来了。徐是俺们同学,在北塔山牧场当个啥干事,这是他外调归来路过俺们农场,顺便来看看。
他这趟跑的是阿尔泰山脚下的农十师。那儿贼冷,一场风雪把公路盖上,很快被来往的车辆碾平;再一场风雪又抹成平平展展的雪原。时到年关,积雪把路边的电线杆埋没的时候,柏油公路上便压出一条雪路。往来车辆只能沿着被压瓷实的老路走,路边贴着雪面的电线杆顶端的绝缘瓷瓶告诉人们积雪的深度。偶尔雪地里会看见两个小孔,那底下是个不小心走到路边冻死的人或是只冻死的生畜。徐如成乘坐履带拖拉机拉的冰排子,和小李一起去外调。路上,拖拉机抛锚,司机一边用油棉纱点火烧烤发动机、一边赶人下去活动,坐在车上能被冻死。正巧路边雪地里有个蒙古包,俩人就穿过一条窄小的雪胡同去那儿取缓。
被踏雪声惊动的女主人笑盈盈地挑起毡门,整年见不到生人的哈萨克都很好客。他们也能干,一家子放养几千只羊,长得高大,比汉人高出一头、厚出一倍,可就是不会数钱,进了商店把要的东西摆在柜台上,然后拉开前襟,露出长着长毛的厚实的胸脯,内衣是不穿的,手伸进肉和翻毛皮袄之间、腰带之上,抓把票子往柜台上一撒:数吧,数剩下俺再装回去。农工们说,天下不认字的多着呢,但不管咋着,认得两样:票子和扑克。哈萨克哥们儿叫咱说啥呢?好在热心好客,坐着烤火呗。河南人小李会说哈萨克话,跟女主人说,大嫂子,天忒冷,我们来寻碗热水。女主人没说啥,捧来一小筐牛粪,用芨芨草点着;抓了把酸奶疙瘩哄好了哭闹的孩子,然后手脚麻利地为客人忙活午饭:双手在油光锃亮的围裙上抹了抹,拿出一块和好的面,右手两指捏起一小团、放在露出半截的左臂上一碾,一个猫耳朵就落进开水锅里,那灰黑的胳膊,只面团经过的一条雪白。
牛粪冒着青烟,没有明火倒还有个热气,徐如成烤着手跟小李说:“介(这)你妈妈,可怎(真)够冷的”。没想到这句天津话一出口,正在忙活着的女主人突然僵住了,难道说错话了?还没等转过磨来,那女人一下子扑过来、紧紧地搂住徐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一口道地的天津老城里的话:“没层(成)想,你也寺(是)天津卫。”天津支边到农十师的人不多,大多被分配到牧业队。这句含泪的家乡话,说出了俺们这个姐妹的一切。
徐如成的故事讲完了,窗外北风呼啸、刚才还为了青梅竹马、志同道合争吵的哥们儿哑巴了,其他人更成了闷坑。呼啦啦地响着的炉火把围坐的知青们的脸映得红一块黑一块。大家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那一张张被通红炉火映照的脸黑一块红一块,都成了魑魅魍魉,哪里还有个人形。
悲剧要震惊要强烈,不死人就不够份儿;要有规模、比如法西斯杀六百万犹太人,60年饿死了三千万;要名人效应,比如总统、国王,或迈克·杰克逊。升斗蚁民的小悲剧,拿到锦衣玉食的、繁华昌盛的今天很不时宜。不过原来也没啥指望,只为记录一段遥远的、鲜为人知的知青往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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