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那一弯残月,照耀这银色的溪水,溪流的漩涡里银光轻泛,把残月凌乱成一溪花瓣,驻足在我的眼帘,让我感觉到了孤单并且寂寞,也让我凝固的思绪又轻抚遐想;晚风袭来,让人心烦的暑气渐渐淡漠,我的心中有了惬意,可是,惬意却淡漠不了我心中回忆的沉淀,更不能让我忘记她清爽迷人的昳影,扯不断我对她越来越浓的思念。
“我是偷着出来的。”
“你妈妈知道吗?”
“知道,就是她不让我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只有十几岁,年龄还小。妈妈说,现在不是和男孩在一起的时候,你是知青,自己还生活无着,前途也还悬吊吊的,叫我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寻个出息。”
“那你就不和我在一起了?”
“不是,可是——妈妈说,没有我,她就活不成了。”
“那,没有你,我怎么办?”
“我这不是来了吗?”她说着,就紧紧地偎依着我。她抬起头,眼睛盯着我,我也认真的看着她:在朦胧的月光下,是她白净妩媚的脸庞,刘海下面两汪深潭般的眸子闪耀着惹人的光芒,脸蛋上泛起浅浅的酒窝,让她的一颦一笑都显现出诱人的青涩。
过一会儿,她又轻轻的倒在我的怀里,闭上双眼,我看到她起伏的胸脯,我知道,她在深情的呼吸,我仿佛听见了她参差错落的心跳,感受到她让人怦然心动的温馨。突然,她轻挑眉梢,用探寻的目光望着我:“你是不是我的哥?”
她叫媚。那年,我下乡插队,来到这洪荒未眠、举目无亲的“夹皮沟”。生产队原来没有接收知青的任务,对我的到来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没有准备。尴尬之余,生产队长就把我暂时安置在一位农妇家里。这位农妇看起来有三四十岁的样子,清瘦精干,虽然已经徐娘半老,经过沧桑的洗刷也不那么风韵犹存,可还是有些轮廓,不像那些斑驳陆离五大三粗的山里大娘那样具有农家妇女的经典风格。她家主人在外面铁路上工作,就留下她和女儿媚在家里相依为命。媚媚才十四岁,初中二年级,几天光景,我和媚媚混熟了。刚来时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我没有想到,她的豆蔻青春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萌动。
“可是,你还在读书……你还小……”我的内心充满矛盾,觉得离不开她又觉得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因为我是山里妹子?”
“不,不是……”她的话打乱了我心情的节奏。
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她说:“你喜欢唱歌吗?”
“我们一起唱《茶山情歌》。”
“那好,茶山的阿妹俏模样,也也也也俏模样………”
“砍柴的阿哥嗓门亮也也也也嗓门亮……”不知不觉中,月亮走到山那边去了,估计已经到了凌晨,因为酷暑已经悄悄消散,山风里已经夹杂着有些袭人也有些醉人的晨雾。看着朦胧的山影,“已经是残更漏夜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这个夏天我们过得很充实:只要没有下雨,每个夜晚她都要趁她妈睡觉的时候出来,和我在一起,在小溪边逗留,在林中小径上嬉戏。我们一起坐在村口巨石上看星星和月亮,因为这里远离城市的浑浊和喧嚣,所以月亮特别大、星星特别亮,微寒的山风也特别的清爽。想象着天上的牛郎织女不知道有多么的凄凉,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是王母娘娘怎么就那么忍心,让自己的孙女如此孤苦伶仃,独守牵肠?到了七夕的夜晚,我们还真的希望,他们真的能够相聚在鹊桥之上;我们还思念着月宫中的嫦娥,她怀抱着玉兔,是不是有些寂寞?吴刚整天醉醺醺的,也不抽时间陪她一下;我们还不懂,为什么嫦娥就那么绝情,丢下孤零零的大羿不管,径自就奔向了远离尘世的广寒宫,想要追求长生不老?那么冷清的地方,能够和熙熙攘攘、炊烟袅袅的人间相比吗?虽然人间没有长生不老,可还有那么多的花前月下,那么多“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啊!那些个卿卿我我,那些个缠缠绵绵,是寂寞冷清的广寒宫可比的吗?那些个“地老天荒”、那些个“海枯石烂”的承诺,不比“长生不老”更具魅力吗?
我们唱着“茶山上的那个小阿妹也也也也俏模样,引来了的那个对面坡上砍柴的少年郎……”
她那清澈如银铃般的童声在这山间小路上的夜色中回荡,就像天籁一样伴着蝉鸣,让人陶醉让人心旷神怡。
不经意间,她有几天没有来了。一天晚上,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我赶紧开门,是她,我天天思念的媚。“我妈不让我来,”她一下子扑在我身上,“那天我妈醒来,发现我不在,知道我来找你了,就把我骂了一顿,说是从此不让我见你。”说着,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儿的往下流,“这几天,她每天都到学校接我,让我脱不开身……”
看着她满脸泪水,我发现,她像一枝出水芙蓉,头上点缀摇曳的马尾辫子,显得更清丽了,我情不自禁的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句用在她身上是多么贴切。
一天,她告诉我,中考成绩公布了,她是全县第一,可能要被县重点中学录取。在这个偏僻的穷山村,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这是盘古王开天辟地——第一回。大队支书说了,“要给我换两身新衣服,让我洋盘洋盘,每个月的伙食费,大队全包了,”而且大队每月供应她三十二斤细粮,保证不掺和一个红苕、包谷之类的粗粮,比城里的学生供应还好。那天,她陪着我,我们高兴的唱着歌:“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没有人来打搅我们,亲爱的别顾虑……”她说:“我要进城了,你还想我吗?”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政审之后,她落榜了,只能读村里自办的农中。因为她的外祖父是大资本家,她就是剥削阶级的后代……她泣不成声:“我的命好苦啊!妈妈因为是‘黑五类’子女而被贬到这深山老林,我也因此受灾,在这里陪着妈妈受苦,现在,我也因为同样原因,连上学深造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我没有办法,只好安慰她:“我相信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将来国家还是会公正对待我们的,我们被剥夺的权利一定会还给我们。” 我给她揩干泪水,可是,我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因为我知道,这种日子我也看不到头。
终于应验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天她很高兴的告诉我,她要走了,因为最近组织上经过审查,她的外公是地下党员,“资本家”是他工作时的掩护。“我的外公非常勇敢,在解放前夕,他被捕了,在敌人面前他坚贞不屈,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共[chan*]党员,结果被敌人残酷杀害。要不是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是他单线联系的下属,了解他的情况,也许我外公的沉冤永远不会昭雪。”现在对他落实了政策,“通知我妈到江城市组织部工作,我也要到江城市第一中学学习。”我听了,非常高兴,对她表示热烈的祝福。
“可是,我要离开你了,我实在舍不得,怎么办呢?”说着,她的泪水又流出来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祝福你,相信你一定会有一个非常好的归宿……”
“你说什么!你这个负心郎……”说着,她一阵拳头密密的打在我的胸脯上,“负心郎,你这个负心郎……”她打累了,就倚着我,“我虽然走了,可是我的心里只有你,因为只有你,才是我永远停泊的温馨岸滩……‘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着你……’”看着她桃花般绯红的脸庞,我亲吻了她。“我们后天就要走,到了那里,安顿下来之后,我就给你写信。因为,你是我的郎,我的白马王子,我的唯一……”
那天,我去送她,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放开。汽笛鸣叫了,她才松开手,依依惜别。汽车开动了,她探出车窗:“等着我的信,不要忘了我啊……”随即,一溜烟的尘土淹没了她留给我的最后笑靥。
可是我始终没有收到她的信,因为几天之后,我也回城了,我考上了师范学院,成为教育战线的一员。我知道她一定给我写了信,那时的农村,对这样的无头信根本没有人管,有人领就领,没有人领就随意抛弃,人走了,更没有办法收到信件。几十年了,我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和当年的她差不多一样大的学生,却没有看到和她一样让人心动的笑靥。
虽然我们再也没有了联系,可是她的昳影、她轻挑眉梢的笑靥却永远定格在我的心底。工作之余,只要我静下心来,她就在我的脑海里亭亭玉立,再也不能抹去。几十年了,我知道,她一定在骂我这个“负心郎”,也一定站立在另一个枝头,为人之妻、为人之母,为别人生儿育女——因为她已经不是我的媚了;几十年沐浴沧桑,走过风雨,让我的心情跌入深渊,可是每到更残漏尽的当口,我思念的船闸就会开启——因为她早已是我憧憬的残垣;每个夏天的夜晚,我都要到有水的地方散步,不管是江边还是溪边,我要看那水中的涟漪的委婉,把涟漪之中的那枚月亮轻轻捧起——因为那枚月亮是媚失窃的诺言和淡淡的忧伤;在人生旅途中有很多邂逅,因为有了那个特殊的时代,我们能够相遇相诉然后相知,可是由于有了特殊的原因,邂逅之后我们又匆匆驶向各自的彼岸,这段日子太短暂了——因为我们心的小舟刚刚靠拢就又擦肩而过。
我好多次提起笔来,希望能够和“我的”媚再续鸿雁,重拾失窃的诺言。可是她在哪里呢?因为我的每次出发,都只能是演绎搁浅。
我还想到一支歌:“望断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燕两三声……几时你会走过那边的树林,那亭上的踏印,点点的压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唱起这支歌,我也许会伴着渐寒的更漏静静入睡,也许会让更漏停泊在我梦的边缘,也许会随更漏的鼓点辗转反侧,或者让追逐的片段在更漏的琴弦上涂抹湮灭……假如鸿雁有知,会把这支歌带到天涯之外,让她思念时节更漏的残栈被我描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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