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有窗胡马

发表于-2004年10月07日 下午5:20评论-2条

不知不觉,我已把八个寒暑关进了小城的蜗居,卧室那扇窗子几乎从未打开过。

钱钟书先生曾说:“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与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可惜的是,家住底楼,窗外是楼群的屏障,终日难见远山、蓝天、绿树甚至阳光,窗子如同虚设。伫立钉满铁条的窗前,却平添了几分笼中的感受。

妻子索性用厚重的窗帘遮了,在对面粉刷一新的墙上挂了一幅常书鸿的名画:一扇明亮的窗前,一盆正开的花和一只躺在花盆下的布娃娃。画中所表现的宁静平和的意境在我郁闷的心头打开了些许亮丽。然而,好景不长,宁静的画面和厚实的窗帘难抵市井的喧嚣。张家小女儿楼前开了一家美发厅,一阵鞭炮响过之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满窗扉,灿若星空;李家二小子楼后办了一家油条铺,方便自不必说,油烟烟却挤走春风潜入窗来。

无奈只好到书中去找寻面对窗子的感觉,寻求足不出户即可坐享的那部分春天了。“窗含西岭千秋雪”是亘古的宁静;“故人剪烛西窗语”是浓浓的亲情;“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是无法排遣的孤寂。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我愈加怀念远在家乡的那座老屋和那扇小窗了。

那时,我家住在村头。在荒僻的山村,父母耗尽多年的积蓄给两个哥哥相继娶了媳妇后,便让出了生活多年的三间正屋,携我们姐弟住进了新盖的两间厢房。窗子很小,窗台用刨平的木板钉在土墙上,便成了我的书桌。跪在土炕上看书、做作业,累了,可以看窗外的景致。那时的天总是很蓝,窗外是用秫秸围起的一畦菜园,园外是金黄的麦田。每当鸡声喔喔,太阳还不曾驱净黑暗,父兄们就牵牛扶犁出门去,他们的裤腿绾得老高老高,赤luo的大脚青紫青紫,慢慢隐没在庄稼地里。母亲抖抖衣襟,挎着篮子到菜园里摘了青椒、黄瓜、西红柿到井台上轻轻地洗,诱人的饭香从窗口飘进来……我上学是不从门口走的,跳出窗去,一溜小跑,穿过一段长长的田埂,就道理校门。多年来,我对田园生活的怀恋,对淡泊宁静的感悟,对都市浮躁气息的隔膜盖源自这扇小小的窗子吧,窗前有我苦涩而难忘的童年,而童年正是人生一去不返的春天。

那扇小窗留给我不可漫漶的印象,还有在此读过的两本“大书”。在那物质和精神双重贫困的年代,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艳阳天》。书的内容除了骄阳、蓝天、麦田为我所熟悉外,汹涌的麦浪掩映之下波谲云诡的“路线斗争”则是我十分陌生的。而作者的名字却使我好生奇怪:“浩然是什么意思?”“他真的姓浩吗?”读过私塾的父亲此时正操了一把二胡在屋檐下纳凉,抬起头,半是回答半是自语:“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接着微闭双目,朗声吟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我越发不懂了 。直到多年以后上了大学,才从文天祥的《正气歌》里重温了这些诗句。而渴望有浩然之气的作家梦却早已从窗前开始了。另一本书是上高中时读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写一位与我当时同龄的中学生霍尔顿-考尔菲德第四次被开除学校后,只身在纽约游荡一天两夜的经历和感受。这位披着风衣,歪戴鸭舌帽,满嘴脏话的美国男孩令我这位“三好学生”很是反感。只有一个情节使我难以释怀:他想象悬崖边有一大块麦田,一大群孩子在麦田里嬉戏,而他的理想就是站在悬崖边做一个守望者,专门捕捉朝悬崖边上乱跑的孩子,防止他们掉下悬崖。那时,于窗前望着无垠的麦田,对霍尔顿便产生了几分爱意。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也常使我联想到守林人,抑或灯塔看守人。他们长年与森林、海洋为伴,生命单纯而胸怀博大,守护森林、航道,云天、潮汛使他们心明眼亮,宁静淡泊,不染尘嚣。时至今日,守望者的境界仍然萦绕于胸。

去年夏天,我又回了一次老家。当年住过的那座老屋早已改建成一幢新砖房,窗子宽大明亮。窗外的菜园荒芜已久,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正在上演皮影戏,为久旱的山村祈雨。从窗口放眼望去,一座座崭新的院落沿街铺展,早已挤尽了麦田,也有一些诸如美发屋、电器修理、游戏厅、录象馆之类的招牌在夕阳下分外地扎眼……乡亲们都忙着发财,谁也不种青菜了,豆角、黄瓜眼下都是从城里贩来,窗下没有了当年的土炕,侄儿从城里买回一架二手的台球桌,每晚都有一群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用西洋绅士们的游戏赌钱。侄媳妇打扮入时,垂手一侧,十分专注地负责收费。我依然想在窗前看点书什么的,打发时光,侄儿在屋角满是汗渍味的一堆换洗衣服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两本残破的写有谋杀案一类的旧杂志,这便是全部的藏书了。呜呼,人是物非,旧梦难寻。

还是回到我那家徒四壁的居室吧。将小小的书桌摆放窗前,与其说是一种习惯,毋宁说是一份寄托。奔波劳碌之余,独坐桌前,一杯茶、一包烟、一卷书、一枝笔足矣。忘称一介书生,不为稻粱之谋,不思终南捷径,读书、写作成为一种打磨时光的营生,一份安身立命的方式。有人说,人生若认作荒原上的一群羊,哲学家是上帝派下来的牧人,作家充其量是牧犬。想我庸常之辈,治世无能,求财无道。虽布衣蔬食,但仰先贤遗风,有修身养性之娱,无装腔作势之嫌,或羊、或犬、或牧人似乎并不重要。这个世界已有太多太久的文化,亦无须我等去添加什么了。也许,最大的奢望,无非是面对困顿和浮躁,打开一扇眺望蓝天绿树的窗扉,以便“走出激愤,多给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来”,也无意去记录雪泥鸿爪般的人生印痕,只要去感受一份内心的坦荡和平静。

写到这里,已近午夜,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冬无雪,小城的第一场春雨令人心境极佳。窗前伫望,远近的楼群静阒无声。这时,忽发奇想:在这草长莺飞的三月,在这春宵苦短的夜晚,独守窗前,正襟危坐,挑灯夜读,手不释卷,听风声雨声入耳,秉笔直抒胸臆,今夕竟有几人?他们或是“善养吾浩然之气”之人,用存录于史册上的崇高精神滋润心田,再把纯净如水的心境化作激浊扬清的生动文字;他们或是受到“守望者”们的感染,在天空和土地日益被拥挤的高楼遮蔽的时代,始终怀着忧虑之心,守护着心灵中那块不断受到侵扰的精神家园,仰望人类超凡脱俗的蓝天。

缘于此,今夜独坐便不觉孤寂,落笔有如神助。甚至想连夜拨个电话,给那位具才情、工书道,与我情结忘年的穆皋兄,求字一幅:“枕上书卷,天下情怀”,悬于窗前亦时时自勉。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若黎]于2004-10-7 20:37:4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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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紫色菊点评:

钱老与先生所要表达的皆是:有窗,心境便开朗。
文章写的真好,向你学习。

频道管理员点评:

烟雨红尘文学频道规定再发的文章不能设为精华,很抱歉!!期待你更多的原创首发文章。

烟雨若黎点评:

喜欢你文字的风格,往事淡淡叙来,一种深深地充实感在心里滋长。

文章评论共[2]个
文岛-评论

文章写得自然、从容、厚实,意境深远。读完回味再三,颇有点汪曾祺的味道。at:2004年10月07日 晚上7:53

频道管理员-评论

你可以进论坛版务查看规定。
  【紫色菊 回复】:对不起啊,这又犯错啦,保证下回不会了。 [2004-10-7 20:17:20]at:2004年10月07日 晚上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