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古董之十一)
说针,就要说顶针。针和顶针是两件东西,一套工具。针是缝衣服的主要工具;顶针是针的配套工具,环状,多是铜做的,上面有排列成行的小凹坑。穿针的时候,把顶针套在中指上,凹坑对着针的屁股,用力一按,针就穿过去了。如果顶针离开了针,就没有任何作用了。
从前,妈妈做衣服的时候,总是给我讲针的故事。妈妈说,提起针来,话就长了,我们老
祖宗在劳动中,从保护身体开始,就到处找针,试着用针。他们用树枝把大树叶子穿个孔,用软藤条把几个大树叶子穿起来戴在头上,或者围在身上,就可以遮阳,挡雨,御寒。这个穿孔的树枝,就是针的老祖宗。人们在劳动中不断学习,不断进步,后来逐步学会制出了木针,骨针,石针,竹针。开始缝衣服很慢,先用针穿个孔,再把线头从孔里引过去,这叫做先穿针后引线。随着棉、丝的出现,促进了针的进步,春秋时期,出现了铜铁,制成了铁针,人们在针的尾部做个小孔,叫针眼。把线头插进针眼里,缝衣服穿针的时候,就直接把线引了过去,这就是穿针引线的由来。由于针眼的出现,做衣服就快了。
做衣服,有钱人家可以雇人,把裁缝(给人做衣服的人)叫到家里量体裁衣。穷人只有自己做。那时,我们淮北平原上的农村妇女,从小就要在妈妈的教育下学缝衣做饭,到出嫁时,家务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不然的话,到婆婆家就要受人嘲笑,还要受婆婆的气呢。如果你的针线茶饭出众,你就会受到婆家人的尊重,也会受到邻娌的的赞扬。妈妈的针线活是庄子里出了名的。我们全家人的衣服、鞋、帽,都靠妈妈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小时候,看到妈妈白天下田劳动,晚上,回到家里做完家务后,就在微弱的油灯下做衣服。那时农村没有钟,我一觉醒来,看见妈妈还坐在那里做衣服。冬天做棉衣棉被的时候,妈妈更辛苦了。棉衣,量体裁衣,做棉衣妈妈轻车熟路。两层布中间夹一层棉絮,只有用大号针才能穿透,这时,顶针就发挥作用了。戴在中指的顶针直顶大针的屁股,针尖迅速穿透棉衣,针在妈妈灵巧的手中上下穿行,两个晚上,一件新棉袄就做成了。
顶针,说白了,就是给针顶力,如果没有顶针,棉衣棉被就没有办法做。纳鞋底没有顶针你一针也穿不透。有时也有例外,如上鞋,就是把鞋邦上到鞋底上,顶针发力也穿不透。只有用锥子了。上鞋的锥子是带把子的,所以又叫针锥。
妈妈说,随着针的出世就有顶针了,开始的时候,顶针是木头做的,容易坏,后来用铜做的环形顶针,上边排列整齐的凹坑。戴在手上,像手饰,很实用。顶针,也激发了不少诗人的顶针颂
李白有一首《送刘十六归山白云歌》,便是顶针诗中的杰作:
楚山秦山皆白云。
白云处处长随君。
长随君;君入楚山里,
云亦随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罗衣,
白云堪卧 君早归。
母亲的顶针,周长远
它不是装饰,但很像装饰。
它不是戒指,却胜似戒指。
远远地看去,
在灯光和日光下,
在某根手指上闪着光亮,
那是母亲的戒指——顶针!
……
考上了中学。解放初,在淮北平原腹地进城读书,离家一百多里路。没有公路,更没有汽车,县委书记下乡都要背着被包穿草鞋走路。我们学生也只有迈开两条腿上学了。妈妈把我冬天的衣服基本上做好了。我问妈妈还有什么没有准备的,妈妈说,就剩一件棉袄没有做了,不影响你明天赶路。下午,妈妈把棉袄剪裁成型,装上棉絮,晚上在小小的油灯下,带上顶针穿针引线,倒针、复针熟练地缝制起来。真是: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归。
——孟郊
晚上先陪着妈妈说说话,妈妈说。你睡吧,说话还影响我做针线,我睡在土炕上,看看妈妈飞针走线,很高兴,儿子考上中学,刚解放,农村穷人的孩子上了中学,也算是一件喜事。也是第一次要离开母亲,思念之情,紧紧地系在针线上,我不想睡。妈妈又说,你不要陪我说话了,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快睡去吧,我睡在炕上,看着妈妈聚精会神做衣服,不知怎么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把做好的棉袄叠好放到背包里了。
放寒假,我回到家里,妈妈看到我的棉袄的两个袖口、胳膊肘、棉裤膝盖,露了棉絮。妈妈找来旧布补,并教我学补衣服,我很高兴。我耐心地跟着妈妈学,一个假期我懂得了什么叫拱、撩、复针,补丁要封口,补衣服要做到平整,补的衣服穿在身上不能像老太太的脸——皱皱巴巴。用针和笔一样,在理论上一讲就懂,拿起两寸针,比笔还重,像犟驴那样——不听使唤。开始补衣服,缝的针线像蛐蟮找娘那样——弯弯曲曲。顶针也欺负弱者,几次扎破了手,流了血。很疼很疼,痛中带麻。妈妈说,人人学针线活的时候,都要挨针扎的。熟了就好了。就像小孩学走路那样,没有不跌跤的。开学了,妈妈给我缝个针线包,针、线、顶针、小剪子,大小不一的旧布,一应俱全。在学校里,衣服破了自己补,鞋破了自己缝,再也不会赤皮露肉了。在校期间,衬裤破得不能穿了。星期天,到街上买两尺布,拿破裤头做样子,放到布上,照葫芦画瓢,用粉笔把裤子画下来,再把画好的裤样剪下来。按照妈妈的交代,叠上边 ,一个上午,一新裤头做好了。我们班上都是男同学,有的同学开玩笑说:“你把未来老婆的的权也给夺了。”
1954年,计划经济开始了, 粮、棉、油等人民生活必需品,开始计划供应,凭票购买。每年每人七尺布票,只能做一件衣服,供应的布票不够穿怎么办?那只有衣服穿旧了继续穿,穿破了用布补,所以妈妈说:“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连连又三年。祖祖辈辈,我们穷人的衣服就是这么穿过来的。十年河东转河西,莫嫌穷人穿破衣。人穷不要紧,只要志不穷。在那计划经济的紧张年代,物资短缺,中央号召全国人民: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国家干部从中央到地方,带头艰苦朴素,节衣缩食。缝补衣服本来就是老干部的光荣传统。于是从中央首长到一般干部,身装针线包,衣服破了自己补。赵朴初在《宽心谣》里说:“新旧衣服不挑拣,好也御寒,赖也御寒……全家老少互慰勉,穷也心安,富也心安。”
妈妈教我补衣服,从初中开始到参加工作,针线包不离身。因为布票限制,我的衣服容易破的地方,如领口、袖口、膝盖,胳膊肘,都是补丁。女儿说,爸爸就像个生产队长,出门也穿件新衣服!,我说,真像个生产队长也光彩。出差上县政府,地区、省政府,也没有人嫌我穿的破,等国家布票多了,我一定做一套新衣服。一次,出差到省城,下车不小心裤子大腿处被刮破一个口子。足有五寸长,肉都露出来了。如果不补,人家会说闲话的。就地找个旅社住下,掏出我的老朋友——针线包,拣块对色的旧布,祢好边,细密的穿线扣针,一块平整的补丁很快缝好了。上午十点,还有两个小时办公时间。
一路公交车,到了省政府,进了教育厅,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并不认识我,但很热情,先请坐送茶,我掏出地方政府的请示报告,递上,转处长签个字,不到15分钟就解决了。那时候政府的工作人员,待人热情,办事效率高。因此 我喜欢到政府办事。我的针线包跟着我几次到农村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那个年代,到农村的工作人员都是那样做的),一住就是一年,在劳动中,衣服破了。鞋破了,晚上就请针线包出来帮忙,没有针线包,穷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迅速发展,人民生活很快提高,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不见了。针线包高阁了,但,有时在戏剧舞台上还能见一面。针线包祖祖辈辈伴随着我们,缝补了贫困,渡过了严寒,编织了小康,千年的老针,光荣退役,离我们远去了。一想起来,心里酸酸的。我们现在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再见了!针线包,再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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