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那狭窄而杂乱的蜗居,静下心,坐下来,读书或者写点什么都是很困难的。
常常在接近午夜时分,我才能找到读书或写作的心境。只有在这时候,为我们精心照看孩子,整整劳累了一天的年逾古稀的母亲,才终于关掉了那喧闹而矫情的电视,安然睡去了;妻在叨唠和嗔责中拾掇完了被两个孩子恣肆搞乱的家什,眠歌逐渐变成了均匀的鼾声……而我这时便躲进门厅,把台灯压得低低,在刚刚抹去油渍的餐桌上,铺张旧报,放好纸笔,展开思绪……
似乎此时的我才完全属于自己,疲惫的精神仿佛终于回到了憩息的家园。我所感受到那无可名状、物我两忘的一切,已全然超越了读书和写作本身。细细品来,分明有如:
____残阳西照中,天涯孤旅独步荒原时的那种宁静;
____栉风沐雨后,农人在禾苗拔节声中于田间小憩时的那份悠然;
____老僧双手合十,低眉入定,顿悟“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沤”时的那袭禅意;
_____秀发飘飞的晚风里,与相慕已久却咫尺天涯的友人默默无语时的那丝哀婉……
但是,这一幕幕都将是短暂而零乱的。这时,若没有睡意和着夜风潜入,也冷不丁地会有一团声音在脑后骤然响起:
“明天八点准时开会,提前开门,做好记录啊!”
“明天别忘了给孩子交托儿费呀!”
“唉!这老毛病又犯了。明天抽空陪我去医院看看吧。”
“咋还不带我去买裙子?不嘛,就明天去……”
“…… ”
于是,那些美丽的构思便瓦解了,那座闲适恬静的憩园便荒芜了。
二
其实,这座精神的憩园是在我童年时开始营造的。
那时,我那读过私塾,信奉“不做良相,即为良医”的父亲,悬壶之余,嗜酒爱诗。一年难得见几次面的父亲,每次从外地回来时,都成了我儿时的节日。待他小酌之后,便秉一盏油灯,边吟边写,当蝇头小楷落满一张张暗黑的带着浓浓草药味的毛头纸上后,酒香、墨香便弥漫在仲夏夜晚,也弥漫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倘若弟兄几个围在桌前决意不睡,他便讲上一段《聊斋》或《水浒传》里的故事搪塞我们。待我一觉天明,父亲早已踏着星光远行了,枕边却多了一册用丝线订起的“识字课本”。以后的日子里,那些略显拗口的诗句,那些用童心难以揣透的意境,在门前的老榆树下,在橙黄的谷垛旁,在温暖的炉火边,一点一滴融进了我的灵魂和血液。也许正是在这时,我开始走进了一个与闭塞荒僻的小村和清贫单调的生活迥异的多彩世界;找到了一个可以随时放下沉重的行囊,抚一抚肩头轭痕的人生客栈;拥有了一个物欲和铜臭驳蚀不了的永远的梦想……
三
13年前,我揣着年轻的梦想,从那个物质和精神双重贫瘠的山沟沟,走进了塞外那座白杨参天、丁香遍地的校园。那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夜晚,那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夜晚,蝉声如雨,月光如水。独自一人款款而行,便有一些
美妙的感觉从心底汩汩流出,自然得如日出日落,如春去秋来。正是从那一时刻起,我迷失在一种自我陶醉、自我忧伤、自我愉悦、自我排遣的情境中,我迷上了诗。
我开始迷恋着普希金和拜伦,也迷恋泰戈尔和惠特曼。其实,我并不理解他们心灵深处的痛苦号欢乐,更不懂得那些痛苦号欢乐里包含着多么丰富的社会内容号文化内容,包含着多么丰富的情感内蕴和人性内蕴,只是一种情愫,只是一种神韵,只是一片朝霞灿烂,只是一片落叶的悲哀,只是春潮般的爱情涌动,只是秋风般的生命萧瑟,抚得十七八岁的少年情怀颤成一湖水,一会儿平静如镜,一会儿涟漪迭起。那时,课程很紧,只有下了晚自习之后,我们才有如归巢的鸟,欢快而悠然。从阅览室到宿舍的路不短也不长,恰好够背诵一首诗。躺在床上,自己便成了那位在风急浪涌的海岸上,披发行吟,讴歌自由和光明的诗人,成了那只在美丽的白桦林里彻夜放歌的夜莺,也感染了江南凄迷的雨巷中那段惆怅,也想像着如何在康桥的柔波里甘心做一株水草……当我真正谛听到了我的心音与这世界相交融的欢歌与哀伤时,便走向了一种神思的向往,走向一种灵魂的慰藉,走向一种情感的归宿。
四
多年以来,我终究也没能写出几首像样的诗作。十度春秋诗海观潮,看云卷云舒,看潮涨潮落,我有些茫然。当年一同吟风弄月的诗友,大多已诗作等身,我仍然在文学的边缘流浪。有的诗,自信能一夜百首,有的诗则百夜而不得一句。但我懂得:认识诗的过程,就是认识自己的过程;只因诗的境界与人生现实的距离永远无法拉近,诗才有了存在的意义,我们才有了爱诗作诗的理由。于是我常常在无眠无诗的夜里,临窗远眺,扪心自问:你敢乘一叶扁舟,驶向雷雨交加的远海,去寻觅美丽的海市吗?你敢跨一匹红鬃烈马,在大漠风烟里去寻找生命的绿洲吗?回答是否定的。那就注定我永远成不了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但我时时自慰的是,在心灵的殿宇里,始终燃着一柱香火,风吹不散,雨打不散,那是理想的精魂,那是爱与憎的精魂,那是我童年即已放飞的梦想,那是将伴我终生的精神家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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