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记忆是怯懦的、有选择性的、保护自己的;只要不刻意自责,不愉快的记忆就会被时间抹去。可对我来说记忆像大树的年轮:风调雨顺年代的纹理模糊难辨,艰难困苦岁月的印记历历可数。我常在难眠的雨夜里听到她那哀怨忧伤的叹息、常在公园小径上看到她那风姿卓越的倩影。光阴荏苒,多少往事淡忘了,却始终记得大漠的烽烟、河畔的留连,豆蔻年华的刘湘燕。
记得那年春天她来我家,她说,我可有劲儿呢,不信,咱们掰手腕。父亲咬紧牙关故作吃力的跟她相持,嘴角泛着微笑;事后赞不绝口:冰雪聪明、冰雪聪明。母亲 说:“为什么要和每个人掰手腕呢,她太喜欢咱这家人了,怎么才能用肢体来传递她的感情呢,掰手腕。她呀,总有办法表达而不直白。”我说:“就像林黛玉的双 关语。”“那不一样:林黛玉让你猜她的小心眼儿,琢磨那恨人有笑人无的幽怨;刘湘燕的谜底却是爱、是她那一片好心。
衣衫窸窣,刘湘燕托着茶盘款款而来,步态娴雅,神色安详。茶杯里飘来淡淡的清香。“尝尝我从南山牧场采来的野菊花。”她说完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 自己的茶杯,轻轻地吹开浮在水面的菊花瓣。厨房里不时传来炒菜声,隔音不好、深谈不宜,那就说点儿轻松的吧。我问:“记得吗?你和我家所有人掰手腕,最后 输在我的手里,你气呼呼地问:所有人都跟我相持半天,怎么就你有劲儿,上来就把我给掰倒了?”
她的眼神迷离恍惚,有那回事儿吗?她不记得去过我家,只记得我是天津知青,1965年和她同阵来新疆,后在农场见过一面,没想到就那一面之缘,我竟会在三十年后到处打听她。她非常客气地问,在家便饭行吗,要不要出去?什么?真记不得发生的一切,还是压根儿不想跟我对话?难道温馨不曾点缀往昔?难道惘然没有成为追忆?难道心灵就该这样紧闭?
她看出我的委屈和尴尬,说:“给我们照相吧。”
话音刚落、正在做饭的男主人走了进来,解下围裙坐在沙发上跟她合影。他看着数码相机的影像说照得不错,他还要出去烧汤。她却很不满意:“怎么不照全身呢? 连脚也看不见。”我这才看现她脚上一定是为唤起我的回忆才穿起的素白线袜和深黑绒鞋,没有了清纯淡雅轻盈;只添了苍凉端庄厚重。也许,褪下的偏带鞋曾踏着 无奈的苦衷、曾拖着无告的牵挂?也许,脚上的平绒鞋从迷惘青春的苦涩走进苍凉迟暮的豁达? 也许,相机和鞋袜只为构架与我这粗心汉难以言传的对话?
我抬起头,像初逢那样注视着她。她变了,生活在 她额头撒下丝缕,岁月在她眼角布下尾纹。楚楚动人的风韵只在明亮的眼睛里闪烁,闪烁的目光渐生怜悯,怜悯的目光轻轻地抚遍了我的全身,最后落到她自己的脚 上。她低垂着眼帘看了许久、许久。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她站了起来,轻声说:“好久没照相了,帮我多拍几张吧。”我默默地跟着她走进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为她照相。
全身的、连那双脚一并收入镜头的相片。
一 彩色的梦
让我荡起回忆的兰桨,回到岁月长河的上游,回到那遥远的地方。
1969年那会儿城里没有娱乐,我们新疆军垦农场却经常放电影。总共两部片子,单月《地雷战》双月《地道战》,大伙看得还挺起劲儿。一个早春又要放映,刚擦黑,农工们就扛着板凳、夹着马扎来到广场。明亮的汽灯下、叽叽喳喳的绿裤花袄中间出现一个惹人注目的姑娘。小伙子们打量她的身材相貌,姑娘们端详她的发式衣着,大家都在琢磨着:这是打哪儿来的光彩照人、抒情诗一样动人的姑娘呢?
电影散了、温和的晚风送来沙枣花的浓香,《多幸福和你在一起》 的琴声在戈壁滩上传扬,神秘夜空里挂起的星云像片片轻纱,不可名状的柔情在心中荡漾。知青们聚在地窝子门口争说那个新来的姑娘:她叫刘湘燕,四年前跟我们 一起从天津支边来新疆;医学院毕业,原本可以留校,可她一定要来我们农场。话不多的悄悄地地听着、捂着嘴偷笑。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所有人都和我有同感,忧 的是那么多人都和我有同感。*
春耕时分春麦玉米赶着下种,我收到电报:母亲住院。哪里有病,还不是想让我回家过过。那会儿回天津比现在出国还轰动,知青们都来看望、让我捎瓜子葡萄干。 刘湘燕为她父亲装了一瓶天山雪水,徒步二十里来我们三队,惹得人们都拿我开心,这有啥?不就是捎瓶井水嘛。再说,我们一到新疆就下连队,她却进了医学院; 甭问,肯定是红五类,咱攀得上吗?我呀,最多只能做个业余爱好者,来真格的,没门儿。
回到天津费了番周折才找到新居:一间在大楼下、终日不见阳光的 简陋小屋。里面又潮又冷,连被窝也湿漉漉的。火车上四天四夜,我早撑不住了,倒下就睡。闭眼便做怪梦:黛黑的天幕里飞来一行五彩斑斓的凤凰,飞着飞着便无 声无息地落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我朝着最美的那只悄悄走去……,没等走近就听见门响,母亲拎着包进来:“饿了吧,快吃,刚出笼的包子。”真饿,我抓起包子就 往嘴里塞。母亲笑眯眯地望着,当目光扫到我的胳膊上,她的神情一下子变了,怎么啦,我的儿,这么长的伤疤,看着都肉疼。母爱,打记事儿起就取之不尽、用之 不竭,多得能让人挥霍;多得能让人腻烦。我推说瞌睡虫来了,胡乱擦了擦手倒头接着睡。这回又梦见在蓝天上翱翔,跟着那只五彩的凤凰。奇怪,梦还能接着做。
怪梦们要给我什么启示呢?
母亲说:“好梦,彩色的梦都灵验。等着丘比特神箭吧。”
晚上做梦,白天串门,日子过得飞快。一个下午,没进门就听见父母的笑语,这年头咋能这样兴奋?推开门、眼睛猛地一亮:刘湘燕从天而降就站在我面前。彩色的梦真有母亲说得那样灵验?我愣愣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大概刚到,没给她让座;昏暗灯光里湿漉漉的床铺让人发愁:坐哪儿呢?
她说,咱们出去走走。
路上知道她生在湖南, 小时候全家来到天津。父母愿她像燕子那样经常回家乡看看、起名湘燕,多么有诗意的名字;爱读普希金的诗、她嫂子说话说有点儿小资情结,小资?我们的生日只 差一天、是相约好了一起到这世上来的,奇怪,她怎会知道我的生日?幼年丧母,更成了父亲的心肝宝贝;老爷子也喜欢我,是他打电报把她叫回来的,我可不敢把 老伯的错爱和两封急电连在一起啊。见我没搭话她又说,农场人多眼杂,就是擦身而过也不敢讲句话。我说,农工们闲着没事,天津就没人起哄。真的吗?她往后飞了一眼说,你听。“对虾,搞对象的一对儿虾。”几个嬉皮笑脸七八岁的孩子跟在我们后面喊:肮脏的小脸儿像天使般可爱,粗鄙的哄笑像颂歌般动听。我回过头,她正注视着我,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晚上,老远就看见胡同拐角处我家小屋灯火通明。母亲迎到门外笑盈盈地说,你再也不会做那些彩色的梦了,已经在梦中啦。父亲也微笑地打量着我。我从记事儿起就一直被他那忧郁哀伤的眼神笼罩着;今夜,终于沐浴在祝福期许的目光里,那感觉可真好。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相守了一个下午,她好在哪儿呢?好在她认为我好,好在她善解人意,好在那一举一动,好在那容貌身材。其实她穿得很普通,可衣服到她身上 就那么合体、熨贴;卡其布面的偏带鞋也那么跟脚,走起路像运动员那样神采飞扬。我闭上眼睛祈祷:今夜,让我再做个彩色的梦吧。
转天和刘湘燕一起在公园漫步,我告诉她,父亲早年经营不准做生意的贸易公司,母亲在医院上班;我和姐姐上幼儿园,接送交给王九、一个蹬三轮的家住附近胡同拐角窝棚里的老人。前年他老婆当上街道革委会主任,马上跟我家“换房”。
刘湘燕问:“你听过这样的故事吗:一个运动员得到抄家的风声,从北京赶回家,穿着裤衩背心躺在行军床上。红卫兵破门而入看见着浑身腱子的大汉堵着门口睡觉,扭头就走,连大气也没敢出。”
“那是国家冰球队的朱老五,大伙儿都知道这个神话。”
“这不是神话,每人都有维护自己尊严的权利。你家被抄过吗?”
“抄过,抄过好多次。家具、厨具,工具、玩具、连鞋子都被抄走了。”
“太野蛮了。什么样的鞋子也要抄?”
“我父母的同鞋。”
“童鞋?小时候穿的鞋?”
“同是共同的同;结婚典礼后把女鞋装进男鞋的两双鞋。谐音取个吉祥:同携(鞋)到老。”说着我便想起立柜抽屉里的父亲的白底儿黑布鞋和套在里面的母亲的杏黄色软底儿深红色的平绒鞋。
“怎么会刚好放进去呢?”
“两双鞋是一家店定做的,送来的时候就套在一起。”
“上苍想到‘同鞋到老’,特地把女人的脚造得小一些。”她说着笑了起来。
我不禁偷偷看了一眼那洗得退色的塑料底儿偏带布鞋、雪白线袜和秀美的脚,心想到时候咱们也做同鞋。话到嘴边又咽下,还不知有啥长处能让人家看上呢?
我问:“男子最应有的是什么?英俊、聪明、富有、还是强壮?”
“都不是,最要紧的是勇敢。”
“为什么?”
“勇敢才会幸福。知道《叶公好龙》那个传说吧:喜欢龙却被龙吓跑了。你不是叶公,我早知道你是攻占小楼的英雄。”
“咦,你怎么知道?”
“亲眼看见的呀。”
“那么巧?刚好你也在那儿?”
“那是前年夏天的吧,咱造反派在乌鲁木齐城北贴大字报,被老保围困。营救的队伍被长江道上一座小楼拦腰挡住,怎么也过不去。我们医学院师生都去了,可是我 们这些长辫子女生和长得像麻秸杆儿似的男生怎能上前线呢,正着急没办法,看到你们一队精壮的小伙子齐刷刷走过来,人们立马上前团团围住,维吾尔老大爷端着 羊奶、姑娘们抬着哈密瓜,好感动呀。”
我说:“小楼南面的门窗被砖头砌死,只有一条尺把宽的防火梯直通楼顶。记得那个带着柳条帽的黄肿脸吗?就那个老保不要命,用木板挡着石雨、死死地守住防火 梯。怎么攻得上去呢?我看着装哈密瓜的柳条筐突然有了主意:这不就是防身的盔甲吗?进攻号响起,维吾尔族兄弟抡起绳套,飞出的鹅卵石打得小楼顶上的老保们 不敢抬头,几个急先锋快步跑到小楼下,我把带去的柳条筐翻过来扣在肩上,用铁钩拉住防火梯的横橙往上爬,粗壮的体院学生紧跟在后面。扔下的石头砸着柳条筐,砸着铁钩,却碰不着我们,我蹭蹭几步就上到楼顶。”
“那会儿可真是群情振奋,杀声震天啊。大伙儿齐声喊着,柳条筐、加油!柳条筐、加油!”
“那个黄肿脸见了抄起长矛猛刺,我的胸膛闪过,胳膊却被矛尖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见血眼红,我一声大吼,两步蹿上房顶,掀开柳条筐、抡起双钩直扑过 去。伙伴们接二连三登上楼顶,大部队两面包抄。老保们见大势已去,纷纷逃命,黄肿脸无心恋战虚晃一枪便跳下二楼。我们突破防线和被困的兄弟们会师。”
“我问旁边的人们,那个顶着柳条筐的勇士是谁呢?有人说是天津知青,过了些日子才知道那就是你。”
我沉浸在回忆里,隐隐觉得手臂细长的伤疤被触摸着。轻柔得生怕碰疼早已愈合的伤口;深情地仿佛在抚摩马头琴的琴弦,伴唱着她心中悠长的牧歌。
我把被抚摸的感觉藏在心里,把对话学给母亲。“得,我白问了好几次,闹半天伤疤是这么来的。你说说,当年闹什么劲儿?”
“争取说话的权力!”
“那也犯不上武斗呀?匹夫动粗,男子都应像韩信那样大智大勇。”
“一说韩信就想到胯下之辱。”
“韩信有着太多相关的成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背水一战,十面埋伏,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不光是胯下之辱。”母亲顿了一下又说:“勇武未必是强者。”
“反正我是她的英雄,她早就打听到我的生日。”
“没治,情人眼里出英雄。”母亲笑着摇了摇头。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走遍了海河两岸的大街小巷;和煦的东风飘荡着洋槐的清香,回头的路人送来艳羡的目光。饿了,买两个烧饼;渴了,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 来水溅湿了鞋袜,她快活地惊叫着欢笑着。走进公园坐在长椅上,她那被淋湿的双脚显得更加骨肉匀称。大概要转移视线,她稍稍抬起并拢的双脚,对着绿茸茸的草 坪和满园怒放的桃花问:“你喜欢这春天的颜色吗?” 春天的色彩可不止绿草红花,更有黑鞋白袜。身段好的人,连手脚也长得让人疼爱。正在看着,那双脚仿佛被火热的眼光灼伤了似的,刷地一声缩到椅子底下。她厉 声问:“你看什么呢?你!”我说:“寻常鞋袜到你脚上就有灵气。亏得造物花了那么大功夫,做了这么一双脚。”她使劲儿抿着嘴唇,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接着收 起笑容:“人都会老的,能经久的只是品味和格调。我最恨世人那份恶心,没想到你也这么浅薄。”她板起面孔:“告诉你,我生气了。”
转天,正担心她会生我的气呢,树荫里她提起塑料网兜走来:“看,给你带来两本书,我嫂子的工宣队抄家抄来的。”我说这不是法国的浪漫、就是俄国的深沉。她 说都不是,今儿个带来的是英国的高贵典雅。有夏洛特?勃良特的《简爱》和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我说,这两本书都看过,当时不喜欢,现在也未必能欣 赏。依靠夫婿的软弱、攀附贵族的庸俗、千篇一律的结尾、《灰姑娘》般的神话,根本没法跟托尔斯泰的博大、海明威的精深相比。她说:这些作品主题无关宏旨要 义,情节也非跌宕起伏,但英国女作家们真实地描写平民崇尚贵族,推动文明的世俗画面。你不喜欢,可现在很多女读者喜欢,她们连简爱和伊丽莎白那样对浮华和 虚荣的渴望也没有,只在追求理想。
我说:“叫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自个儿俗气。”
“吃五谷杂粮,谁也不能免俗,知道就好。”
我告诉她昨夜做了个梦,上帝说,他很公平:给了这个姑娘花容月貌、给了那个姑娘魔鬼身材;给了这个聪明,给了那个才学。我问上帝,那刘湘燕呢?上帝低声说,把那么多优点都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个错误,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她笑了,谁要听你耍嘴皮子编瞎话?要真格的。
“真格的?只有响马抢你、车祸伤你的时候才会看到真格的。”
她帮我扣上领子,又仔细地把我的衬衫抚平,柔声说:走吧,你该上路了。
我拎着书,绕道儿从津郊小刘庄渡口过河,那儿清静。海河中的桨声,软风里的花香和满天的星斗织成了渡口的夜晚。不知谁在拉手风琴,贝多芬的《给爱丽丝》, 琴键贝斯交替演奏,轻柔如亲切的私语,深沉像庄重的承诺,挚情在对话中交流交融。我抚着栏杆,心想:每条河流都有动人的涟漪、每朵蓓蕾都有命运的花期、每 颗流星都有灿烂的光华、每首长诗都有传世的佳话。啊!上苍,给我跟今天一样的明天吧,给我一双大手让我紧紧地抓住这生命里最亮丽的时刻吧。
二 意想不到的现实
刘湘燕很快就成了父亲的忘年交、母亲的心头肉。她家人怎么看我呢?她说,你追求朴质、朴素、朴实;我钦佩学养、教养、修养。咱俩这么好,你还怕去我家吗?我并不怕她父亲,那个退休工人高大的身材、红润的脸膛、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就可靠可亲可信。
炕桌上摆着嘟面筋、爆腰花、韭菜炒鸡蛋、香椿拌豆腐。老伯笑呵呵地说:“湘燕最怕烧饭,昨天听说你在伙房我就笑了: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男人烧饭没出息。”“谁说的?朱元璋、冯国璋都是伙头军出身,我还指望你当兵马大元帅呢。饭菜都凉了,快吃。”
刚端上碗人们便接踵而至。屋子不大,别人看看就走,可在工宣队当队长的嫂子却一屁股坐在对面椅子上,死死地盯着我。我怕她大哥刨根寻底的问话,更怕她嫂子的能剜到骨头缝儿里的眼神。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老实交待: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个人不求进步。
老伯惋惜、大哥诧异、嫂子鄙弃、刘湘燕眉梢嘴角似忧似喜。
就是死去让她怀念也不能没有尊严让她小觑。在公园的小径上我赌气说:“我不会成为你们家庭的包袱,不会成为你进步的障碍。”
她紧走了两步、跟上我说:“你说的什么呀?任啥都不知道。”
“啥不知道,也知道你嫂子的眼神。”
“你以为她在维护我?她在为她自己、为她儿子。”
“哼!不是怕她打短儿才怪呢?”
她突然发现了什么:蹲下,用发卡剜出一颗黄豆大小的石子,放在手心仔细打量,好像一定要看出什么名堂似的。
母亲倒是看出来了:“年轻人都是三天好、两天恼,别当回事儿。你想想,一瓶井水把你送给老爷子,两封电报把她叫回来,这父女跟你有缘啊。”父亲却一言不 发,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处处躲着我。我怕母亲过犹不及的话,更怕父亲的一言不发。转天是个周日,阴雨绵绵。父亲一早去城郊农贸市场买来鸡鸭鱼肉新鲜菜 蔬,忙到中午便了摆满一桌,单是圆子就有好几种,其中荠菜圆子最麻烦,各式的肉、菜、粉裹了几层,炸了几次,我吃起来却跟锯末差不多。饭间终于捕捉到父亲 的目光。——现在想起、心头还不住一阵悸痛——那是怎样失魂落魄,怎样怯懦凄惶啊。目光在我眼前一闪便滑落到桌角,好像那里刻着他的悔恨和自责。“养儿方 知父母恩”是说有了孩子才理解父母当年的种种宽容、关爱、牺牲和奉献。这话不错,但那深重的罪恶感、那无法补偿的负疚心理是任何时代的父亲也无从感受的。
傍晚公园里,我把随身带来的报纸折了折,当成垫子坐在昔日厮守的长椅上、撑起雨伞、望着那无边的烟雨。美感常与童年的印象相关,似曾相识的容貌总跟生命里最早的印象暗合。细想平生所遇到的、曾经唤起灵感的女子都和母亲有些相似;但没一个人像刘湘燕这样,连优雅的举止、动人的笑靥也形神酷肖。
阵阵冷风吹落了小草上的水珠,暮春的阴雨竟像秋日般的萧杀。最早不愉快的记忆就发生在这样的阴雨天:幼儿园里小朋友都早早回家了,老王九怎么还不来接我呢?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泪珠随着雨点往下流。童年忧郁的场景成了终生不快的诱因,下雨就让我觉得事事不顺心,样样不如人。下雨就让我想起肖邦那烦人的《雨滴》,那无可奈何的没完没了。
蒙蒙细雨里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刘湘燕打着伞走来。我跑去,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说:“真没想到你会在大雨天来这儿来,你总让我意外。”
“咱们的关系一天天确立,一直想跟你说心里话。不说吧,对不起你;说了呢,又怕你对不起我。”
“什么事?你说吧。”我把纸垫让给她,挨着她坐在湿冷的长椅上。
“女子的秘密一旦说出,她就是你的了。知道吗,你像我父亲,也有一双能让人信赖的眼睛,也有一付能让人依靠的肩膀。看你在这大雨天、在咱们相守的长椅上坐 了那么久,才知道你的心。”闹半天她早就来了,在亭子里或大树下观察着,终于下决心把命运交给我才走过来。一直以为在暗处打量她;哪知道我一直在明处被她 琢磨着。女人心、海底针。
我说:“没担待不了的。不管什么事,你说吧,我决不让你后悔。”
她望着凄风苦雨,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高二那年她被选进学校体操队。有天要练吊环,同学问女子体操没这项目,干嘛要上吊环呢?蔡老师笑着说,练腹肌没有更好的器械了。健身房的吊环离地六尺,他把女同学抱上去,搂着的双腿推拉。当他要求同学们穿体操衣,光着大腿操练时,她警觉起来。主力罢练,健身房里死气沉沉。党委书记来 作报告:我们这班子老革命,枪林弹雨几十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死都不怕,你们还怕羞吗?同学们私底下议论:你不要命,我们就该不要脸吗?架不住无休止的政 治攻势,她终于有了认识:是她过于封建,冤枉了好人。内疚促使她和蔡老师长谈,之后她第一个穿起体操衣。到底是青春年少,整日价肌肤相触,终于有一天不该 发生的事儿发生了。桃色新闻传到机床厂党委办她大哥的耳里,一状告到教育局;两天没回音,转身找到市委,直到把姓蔡的抓起来,判了劳改才罢休。要说大道 理,咱去新疆是为了支援边疆建设,可实际上各有各的原因,有些人的档案上注明,此人不宜录取;有些人连天津也留不住,有些人出身不好、想去新疆重打鼓另开 张;我老爸是产业工人,我是学生会主[xi],学校领导都认为我是受害者,升学或留在天津就业应当不成问题。但我想远离那些轻慢过我的人们,去没人知道我的过去的地方,可是我不想瞒着你……
她突然住了嘴,线条分明的下颌在冷风里冻得发抖。
我像掉进冰窟窿一样意外,望着那双湿透的布鞋和满地苍白的槐花,低声问:“蔡老师呢?”
“听说释放后在红桥区一家副食店做事,去年被遣返。”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了。
我彻底崩溃了。我的冰清玉洁、钟灵毓秀,我的英雄豪情、周郎才俊,统统化作苦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最爱得人,偏偏有着最受不了的瑕疵。人生十字路口上何去何从,真希望睿智的母亲给我指一条路。
“怪不得她这两天心事重重,有口难开啊。”母亲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那时她不过十六七,犯了个错,白玉微瑕。我要是你,就会捧起那颗破碎的心,带她走遍天涯海角,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心爱的妻子。”
“我做不到,女人怎能不讲贞节呢?”
“贞节是宋代庸君和腐儒闹起来的。不敢上前线,躲在后面管女人。贞节是危亡民族的产物,越受气越讲究。个人也这样,倒霉的总把贞操作为道德底线。”
“倒霉就一定要摊上个失贞的人作老婆吗?这太伤害我的感情了,再背运我也受不了韩信的胯下之辱!”
“我是五四的同龄人,只受过一点儿新文化的影响;你在新中国长大,又经过反封建、破四旧运动,思想怎会比我的还陈旧?”
“我可以接受被强*的女子,至少她心里干净;但没法消除蔡老师的阴影。”
“你小时候不管惹了多大的祸,认错就不再追究,这是咱家的规矩。刘湘燕自己告诉你她难堪的往事,你却践踏她的忏悔。别忘了,就是以为你勇敢,她才壮着胆子把这告诉你的。”
一句话打中要害。我无言以对。还是母亲打破沉寂,她换了口气说:“看今儿个把你给烦的,跟你说说咱街坊吧。年前王九老婆得了角膜炎,眼睛红肿、很快就看不 见东西了。我带她去医院,千方百计总算保住了一只眼。她说咱家房子不吉利:在那儿住的不是像咱这样家破人亡,就是像她那样害病瞎眼,出院就张罗着换房。前 些日子王九来道别,你们小时候一直是他接送,转眼跟咱家也有20年了,这一走不知哪年再见,想到这儿,我也跟着掉泪。王九厚道,他老婆也不是坏人,兴许是 早年的挫折和困苦让她心术不端。”母亲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不论受了多大委屈,也要用好心想人;不论遭遇什么不幸,也要凭良心做事。你要是宽容大度, 自己受益,更为人间增添温暖。儿啊,那就不枉为母带你到世上这一遭。”
三 感性的决定
我找来一本《史记》埋头读书,极力忘记刘湘燕。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说:“我要回新疆了,陪我上街买东西吧。”想到这将是一起消磨的最后时光,二儿话没说跟她上了大街。
那天,我们逛了好多店,她买了好多东西。最后在解放南路的华侨商店里她看着刚买到的袜子,头也不抬地说:“去吧,你也给自己买两双。”我把手中的大包小包 放在墙角,一头扎进人堆。为买双袜子跟衣衫单薄的男女青年们拼挤,我一定很勉强、很无能,半天也没能靠前。她贴在我身后,夺过我手中的钱,下巴搭着我的左 肩,胳膊架在我的右臂上喊: “深红大号两双。”
为什么深红?她知道我喜爱那雍容华贵、深沉含蓄,还是她自己欢喜那母爱般宽宏、女性般温柔?我顾不上思索,温柔的肌体让我周身颤栗、撩人的鬓发让我心荡神迷、芬芳的口唇让我屏气窒息;只盼一团松明落下把我俩像这样胶在一起。
售货员隔着几层人,接过她手里的钱。在天津这些日子,习惯了人们对她的厚待,也总感激人们的好心善意,可这个售货员却让我恨得牙根发痒。挤出来已不见她的 身影,人呢?找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她伫立橱窗外,失神地望着远方。看不见她胸中翻滚的波涛,不祥的预感让我心间一片湿冷。她在想啥?是我辜负了她的信任对不起她的深情,压根儿不配那热烈的拥抱?
空旷的电车上她冲着我笑,问我是否知道买了些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我摇头,她叹息:你呀你,该问的也不问。告诉你吧:买的是嫁妆,用的是他电汇 来的钱;他是大哥的战友,一个从未见过的贫下中农、复员军人、共[chan*]党员,人说的“三块钢板”;回新疆就要跟他结婚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竟冒出一身冷 汗。婚姻不是大事吗?怎能这样草率?不是说要找书香门第吗?怎会是个老转?这么率性地接受未卜的婚约,就为了藏匿生命的小船?如此荒唐地轻信生人的承诺, 只因我太让她心寒?不听悄悄的问话,不觉轻轻地触摸,只顾着自个儿心里翻江倒海:太聪明了,她希望采买能引起我的疑问,购物能化开我的心眼儿;太迟钝了, 我白白荒费了她的苦心和好意,逼得她最后一刻不得不自己把话说穿。
听来荒诞的婚约,想来不无道理:他要找不收彩礼的媳妇,这是送上门来的便宜;她嫂子要她找的是遮住炎炎赤日的庇护伞,那正是最可靠的三块钢板。她的头脑比 想象的还要简单:如果他只知道红烧肉、小女人、白蛇传,能过到一起吗?她的心思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不用说过去的三个礼拜,就说刚才她是如何当着众人用整个 身心拥抱着我和我道别,——虽然那只是面对背的拥抱。
男子在狩猎、格斗时就有了对痛觉的高度敏感,女人为增丁添口却有着忍受剧疼的本能。所以,最后下得了手、义无反顾斩断情缘的不乏女子。也许,她远比我痛 苦,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不堪忍受。可是,可是,可是假如能够挽回,我会放弃“原则”,不顾一切地爱她吗?越想越困扰,不觉过了站,暗自叫苦不迭:和她一起 坐过头的路都要我自个儿一步步地走回来。她开口了:“老爷子跟我说‘要是不喜欢那个老转,就把寄来的两百块钱还给他’今儿个,他把老底儿都取了出来给了 我。”仁慈的父爱让我感动,可这能抹掉蔡老师的阴影吗?"
到站了,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跟我一起回新疆吧。” 太突然了,我呜呜噜噜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迅速看了她一眼就跳下电车。望着远去的电车,我琢磨过来:她希望在列车上听着我为她朗读普希金的长诗;在那漫 长的四天旅途中我能回心转意……。举目望去,那挥动的手臂像远去的惊鸿,消失在昏暗的暮霭中。
母亲在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说,你这一走又是好几年,自己在外,好字为之;遇事慢半拍,别在感情冲动时赌气,等情绪稳定下来让理智做决定。话是对我说的,听 起来却像对刘湘燕的微词。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在那几天里匆匆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是挺不住她兄嫂的压力还是受不了我的伤害?
我们前后脚回天津,她独自回来后立马结婚,这都是谣言的温床,我回到农场时各种流言已经不胫而走,唯一庆幸的是没人提起蔡老师。队长老婆李嫂总找个没人时 候来伙房,见我干活,便问长问短;见我发愣就发火着急:“她走她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好闺女有的是,愁啥么子?”三夏大忙时,生产队派俩十六七的阳 光姑娘帮伙,沉闷的伙房里响起了欢笑;都说队长的贤内助出了个好主意。我想起韩信生命里的另一个人:漂母,他挨饿的时候,她端来了一碗热饭。
就在让流言闹得有灰头土脸的当口儿、又跟人打了一架。七月底的一天,割麦子的康拜因司机、名叫王唯高的大个子吃霸王餐。找他要饭票,他破口大骂:老子响当 当的三块钢板,给你狗崽子缴饭票?说着抄起大管钳子,劈头扔来,我闪过飞来的管钳、冲了上去。他是1964年南京大比武的单项冠军,高大麻利,我哪里是对手。幸亏赶上歇晌,李队长和几个伙计把他拉开,吃了亏的我趁机照着他的腮帮子打了一拳。这下他可火了,破口大骂:国民党队长给地主狗崽子拉偏架;俺舅舅在 山西当司令,俺去搬兵、端了三队这个黑窝窝。李队长冲着我吼:“叫你惹事、还不给我快走。”说着便狠命揣了我一脚。我摘下围裙忿忿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关 上宿舍门、连晚饭也没吃。天黑李嫂提着围裙、端着面条来。问我队长那一脚踹到哪儿了?还疼不?队长也是,小辫儿在人家手里,听见谁说他国民党队长就犯病。 我说我出身不好,队长让我进伙房、当班长;自个儿背黑锅处处护着我们这些黑五类子女;我连这都不懂,也够可恨的,那一脚该踹。她说那倒也不是,刘备摔儿 子,给人家看的嘛。王唯高是有名的二杆子,咱不能跟他一个样儿。
往后王唯高吃饭缴饭票,但梁子算是结下了。进伙房就骂骂咧咧、摔摔打打。有次拉来个二半吊子帮腔,“听说没有,地主羔子想讨咱贫农的闺女,让人家一脚给蹬 了。”“出身不好就该让他一辈子打光棍。” “那不行,得让他下小的,咱俩的儿子才能跟新生的资产阶级继续闹革命呀。娶不上黄鼠狼,让他娶耗子。”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不想跟他们玩命,更不想说明原委,人格侮辱只好忍了。我终于懂得:国家主义盛行、皇权至上,黎民性命如同草芥,个人尊严更不名一文。心情糟透了,给母亲写 了封长信:人们实在太喜欢倚强凌弱、太习惯落井下石了。面对着在小姐牙床上打滚的卑鄙、只能说好不能说坏的专横、为所欲为制造恐怖的邪恶,吴侬软语习惯了 逆来顺受、燕赵悲歌选择了忍气吞声、魏晋之声注定了胯下之辱。
很快就收到母亲的回信:韩信受辱是两千年前的事情,到今天不是还在打砸抢抄家、戴高帽游街吗?这陋习一时改变不了,能做到是严于律己,尊重每个生命、每个人格。咱家祖祖辈辈就这样受着,从不以恶报恶,不能这个世界更 糟。现在轮到你们了,别苛求别人,一切从自身做起,修身养性、忍辱负重,世界总会变好的。其实吴侬、燕赵、魏晋们不但受凌辱,也往往污辱人。就说林黛玉 吧,那个清水般的可人,只身在贾府,深感风刀霜剑严相逼,多可怜呀。但遇到地位更差的刘姥姥,就拿老人开涮,说人家是“母蝗虫”。这真是对恶俗陋习、对人品人性的辛辣讽刺。希望你远离陋习,从今以后做个正直的男子汉。
不爽。“从今以后远离陋习”?我对陋习这么痛恨,难道我说过林黛玉那样为人不齿的蠢话吗?我身上的陈腐的陋习是啥呢?
四 新疆行
转眼三十年过去,很想念消磨了我们青春的农场、很想念患难与共的伙计和队长一家,去年终于如愿重返新疆。乘公车在农场大门前下来,一眼就看见王唯高。不知 是长年营养不良还是老来骨质疏松,他矮了半头,干巴得像截儿朽木,只有滴溜打转儿的小眼睛还那么贼亮。相逢一笑泯恩仇嘛,我说:“这会儿打架,你保准不是 个儿。”“你还想打架?俺只要动根小指头就能叫来几十个大汉,打不扁你。”他得意地笑着说:“告诉你吧,俺现在承包了两千亩地,雇了长工、短工、季节工。 说多了说怕你吓着,就说一亩十块,你给算算,俺一年赚多少钱。”
我吃惊地问:“那你不就成了地主、成了阶级敌人了吗?”
“你真老外,这叫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以前也有一部分富人呀,怎么转一圈又回去了?”
“这富的是俺们,能一样吗?你还是那么较真儿,讲死理,跟你说不清楚。你不是要找李队长吗?老年痴呆了,俺叫人带你去。”
队长果真认不出我,李嫂却还那么精神,招呼我进屋,端上茶水瓜子,问我在美国干 啥、在农场呆几天;回去是不是还要经过乌鲁木齐,她儿子大为在那儿,会招呼我的。李队长小声地问他老伴,莫不是伙房做饭的小班长吧?我摸着他的大手说,队 长,是啊。李嫂说:“你看,这会儿又明白过来了不是?他呀,1948年在甘肃随部队起义,两条腿走到乌鲁木齐,那年他才十八。谁承想从那时起就当上国民党 的残渣余孽,三十年受累受气,五十冒头还在连队。老邓拨乱反正,才过上好日子,去年当上师长,不到半年就得了场大病。”李队长看着我,缓慢地说:“仔细 看,还能看出当年那个小样儿,不错,就是俺的炊事班长。”“昨天还看见你扛着铁锨下地,做个梦就到这会儿了。” “谁说不是呢,一辈子快着呢。”李嫂抽出一张纸巾按了按眼角,一脸正色地说:“你这趟回来,该去找刘湘燕。看她后悔不?”“三十年没有联系,到哪儿去 找?”“说不定就在新疆,俺叫大为帮你找。”她哪里知道,覆水难收的正是我自己,忙打岔问起三队伙房。队长说:“该去三队看看。”李嫂摇着头说:“看啥? 伙房拆了,伙房那口井也填了。那么多的活儿咱都白干,那么多事儿咱都对不住自己,唉,哪个年头儿啊。”
两天后,乘上直达乌鲁木齐的公交车。 仲夏草黄,干燥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骆驼刺的苦臭。邵逸夫出资修建的公路把过去整整一天的车程缩了一半。车下有人举着大牌子“叔叔你好,我是大为”我下车拉 着大为的手,他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口一个叔叔,叫得我不由得检点自己的衣着。他长得很结实、厚厚的胸脯、说话底气十足,标准的西北大汉。我问:“你咋知道我 这会儿到呢?”“俺娘说的呗,你到农场那天她就给我打过电话。”正说着电话铃响,他转身接电话,笑呵呵地地说:“到了、到了。是、是,我们就去。”他装起手机问我:“在乌鲁木齐呆几天? ”“今儿晚上的飞机。”“这么急?那快上车吧,咱去城南。”大概要去城南市场为我买新疆的土特产吧。汽车穿 过闹市在林荫道上行驶,他问我在农场都见着谁啦,我说了一连串的名字,他会意地微笑着,当说到王唯高时搭话:“前几天他老婆还来看病呢。”“他老婆?那个 跟你母亲打架的女人?”大为笑着说:“是她。我那会儿不到十岁,她吵着不解气,动手打俺娘。我抄起扁担抡去,打得她抱着脑袋跑。事儿嘛,过去拉倒,现在不 管谁、只要来找,我总尽力帮忙。”手机的铃声又响了,话筒里的女中音噼里啪啦、气急火燎,大为笑着回答:“再有两分钟、转弯儿就到。”
下车只见一人从白杨深处娉婷而来。知道却不敢相信:来人正是刘湘燕。
我沿着潺潺的渠水快步走上慢坡,猛抬头,刘湘燕已在眼前。她娴静得看不出一点儿刚才给大为打电话的急切,我不由得“也无风雨也无晴”起来。她淡淡地笑了 笑,伸手摘下我的挎包挎在她的肩上,连我的手也没碰。我跟着她走过流光疏影的小径,青苔斑驳的木桥、瓜果飘香的小院,进入纤尘不染的居室。只见玻璃门外树 影婆娑,殷勤地欢迎着远客;落地窗前深红色的丝绒窗帘,像晚礼服的裙裾轻轻地拖曳在硬木地板上。
男主人从厨房里出来,笑呵呵地说:“听说你要来,湘燕把十七个大窗帘都摘下,统统洗了一遍。”我打量着这陈设简单舒适宜人的客厅,心想:打理其实很容易: 只要把损坏的丢掉,把没用的放起来就成。谁也有难舍难弃而又没有一点儿用处的东西,只要敢于割爱、善于隐藏就好。刘湘燕说:“我去沏茶,你们坐吧。”
“湘燕在南山牧场开了个诊所给哈萨克牧民看病,别看连房租也挣不回来,她一天到晚还挺忙乎,就是有空儿她也怕烧饭。你是稀客,我更得下厨了。你坐,少陪、 少赔。”男主人说着扎上围裙、撩开素白的拨帘儿走进厨房。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像家境一样好。刘湘燕已拥有我要为她祝福的一切了。
看上去他的年纪大多了,应当不是那个原配的三块钢板,老态龙钟的背影让我自责;反过来又想:跟他也是她的福气。我有着诚实可信的相貌,常引得善良的人们来 问路。也别说,碰上这类惠而不费的小事,我往往很热心;稍微麻烦一点儿就露馅儿了。表面豪气干云,却吃不了亏,一点儿过节儿就耿耿于怀、睚眦必报。宽厚的 胸膛和不时冲动的正义感也往往给人错觉,其实我承受不了世俗的压力,远没有男子汉的大智大勇。文革把仁义礼智信碾得粉粹,把文化先贤一网打尽,把忠君爱国、贞操节烈提到吓人的高度。众人齐声谴责那场封建复辟,把自己的不幸一股脑地算到它的头上;我却没法抱怨。用母亲的话说,文革误人子弟,我家是子弟自 误。生就的小性儿和自幼听姐姐咏读的“饿死事小”让我备尝艰辛,艰辛的生活曲扭了心态,心态不端又让我做过很多蠢事。回想过去,竟有多少悔恨被母亲的逆料 不幸言中。
五 梦一般的晚霞
大为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他有个十岁的儿子,丈人丈母娘也在咱农场,短不了回去看看。我耳朵听着他唠家常,心里在想:我在刘湘燕家里待那么久,他一直在门 外等着。这次会面一定是李嫂导演、大为安排;或为让我出口闷气,或为给我个惊喜。初来新疆时我不清楚要寻找什么,即将离开才懂得,是来寻找久疏的文化和维 系被物欲冲散的灵魂,我前来朝圣也幸运地见到了精美的精神殿堂。我曾经抱怨过捉弄人的命运,现在才知我是命运的宠儿:在艰难的岁月里,它给予我父母的真知 大爱,李嫂的一碗热饭,刘湘燕那凄婉的初恋。
大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放了一盘cd:新疆歌手马跃成的《故乡情》。歌词中的绿树、白云、年老的母亲和初恋的姑娘织成了动人的乡情。大为说这支歌的题记 是“故乡是人走得再远,心也要归来的地方;故乡是树长得再高,叶也要飘落的地方。”亏得大为想得这么周到,为我带来这么动听的牧歌。是啊,新疆就是我魂牵 梦萦的第二故乡,这儿有多少难忘的往事啊。我睁大眼睛,搜寻着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真恨自己,偏偏在这时候眼前却蓦然一片模糊。
手机响了,大为拿起手机说:“他就在我身边,要不要跟他说话?”接下来便是“嗯、嗯,…… 知道了。”一个很长的对话之后,他狠踩油门,汽车猛地加速在公路上狂飙,过了好一会儿,车速降下来之后才直视前方、平静得近乎冷酷地说:“刘姨打来的,让你看看挎包。”
挎包里有个不知啥时放进的发黄的纸袋,里面有张1969年她在天津的独自留影。幽怨像朦胧诗句,诉说茫然的心声;淡泊像寓意画卷,描绘失落的意境。"
“叔,机场就要到了。”大为转过头来小声地说着,仿佛爱莫能助,又不忍心打扰正在歧途上艰难跋涉的征人。
我抬起头,车窗外建筑渐少、视野更加开阔,梦一般的晚霞洒满了古老的边城,苍白的雪山也披上一层薄薄的、凄美的绛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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