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确实很久没回故乡了。趁着赋闲，毅然决定了归程。

熟谂的乡景已然面目皆非。一幢幢小洋楼拔地而起，夹道而立，你挨着我，我贴着你直挤入山洼儿深处。峰攒如怒，竹林似海，绿柳垂阴，花气成阵。我擦擦眼睛：这是我梦里的故乡呣。柏油路旁，水泥汀晒场，坐着些老人，或眯着眼；或低了首；或干脆伏于木椅上打盹儿，正晒着花花儿太阳。有几个幼童兀自嬉耍着。偌大的村庄见不到个青壮人影，只有初冬的风四下里寂寞的吹。

我怅然若失，四处观察，寻找。大约是关于童年的某些影像，或一座熟悉的小屋，或一个相识的伙伴。猛然间看见路旁的我家那棵老梨树，光秃秃的枝干挑了几片残叶，在窣窸作响，竟似老早伫立那儿，单等我的归来。一股温馨的暖流刹时流过遍身，不禁眼角湿润起来。

那梨树是祖父栽下的。六十余年前的农村，穷蔽荒塞，孩童们极少零食。庄户人家便植些桃梨枣杏之类，微可满足小儿的口欲。且无须浇灌，无须施肥，更无须花费工夫。但栽下去由它在春风夏雨里长，秋霜冬雪里熬。眨眼间，就象那时的小儿居然就长大了，枝繁叶茂，满树的梨花雪白影儿，特招人爱。我家的梨树却有两枝大柯伸展至邻家菜畦上空，遮了菜蔬的阳光朝露。邻家自持根正苗红，握了柴力攀上树去砍去。偏巧祖父撞着，争执起来。邻居岂会示弱，汹汹一派。族人解围，邻居犹哓哓不休。祖父望着满地的梨苞儿，说不出一句话儿。后来祖母虽包了一蓝布围裙熟梨送予邻家，邻家亦坦然受之。而祖父毕生亦未曾搭理邻家。那梨树似禀了祖父的脾性，不论长多高多大，那枝叶绝不斜逸过菜垄，便生得歪干偃枝，伸不起腰来，十分丑陋。当我从父亲口中知道这棵梨树的经历，自然而然敬重起它了。

父亲分家时，宁少添两件物什，也必要了那棵梨树。因那时我们已是满山找野果子吃的顽劣孩童了。每逢梨熟时，侧着睡不着觉，眼巴巴的瞅着天放亮儿。天刚破晓，便早早爬起，挎着篮，搂着筐直奔梨树下。满树的梨，泛着成熟的黄柔柔的光，树叶上还冒出白气儿，与河面的雾交融微微浮动着。草丛里闪闪的朝露霑湿我们的小布鞋。

我们蹦着，跳着，甚至搬来石块垫脚，努力勾那低桠上的梨，却怎能勾着，急得乱嚷。父亲敏捷的登上树，先摘几枚，悠悠扔给母亲。不待母亲接住，已哄抢来，不必洗，只在衣角边匆匆擦几下，塞进口狠狠咬一口，又脆又甜皮且薄，梨汁直滴儿。母亲又怨又怜的看着我们，将竹竿伸上去。父亲坐定树杈间，谨慎的一个一个的将梨敲落，母亲一个一个的接，间或把围裙展开，能接五、六枚，尽量不让摔破皮，可以保存久一些。我们則一个一个放入篮筐内，有时会被落下的梨砸到头，便哎哟哎哟裂嘴笑着叫。

早有些妇人抱儿挈女围近来，讨要梨吃。母亲拣大且好的捧送给她们。妇人们笑眯眼儿怂着小儿稚气的唤人，乃欢天喜地而去。

梨摘回家后，将破皮的选出先吃，完整的留下，被父亲不知藏哪儿了。捡掇毕，母亲拎着一大篮梨给左邻右舍一户一户送去。

其实，不待梨十分熟时，我便常光顾了，并呼朋唤友径闯入自家菜园。那心情既欢愉又害怕。伙伴们围着梨树猴搔脑的急，狗追尾的转，猫瞅腥的躁。有的聪明，拿竹竿乱敲，我急呼不允。只好向树上进军，有腿劲的蹲在树底，灵活的双脚站上肩抱紧树干，蹲着的使尽力耸起身，上面的则已抓住树枝，勇力上爬。但那梨树是偃着的，一不小心身子一尫便垂吊在树上如猴儿捞月，气竭力尽掉下来，又重来一回。却终有奋勇上去了，大家欢叫着，尽饱肚子。我也攀过一回，结果是摔脱了左臂。被父亲驮着寻医生时，四、五个伙伴一路哭哭啼啼跟随了十余里山路。途中父亲斥他们回去，后退了一程还是跟了上来。当夜陪着我，倒茶水，拿夜壶，直到瞌睡虫爬进小小的脑袋，才双目忽闭又睁的睡去。后来才知道以为我要死了。

那年，梨树遭大风刮断两枝大桠。花开后生了许多小虫，啃噬树叶，叶儿全部曲卷似细碎的枣叶。幼果儿一阵一阵的落，遍地一层，果苞上残存着花蕊，下端拖着长蒂儿。过几日，全发黑，腐烂了。谁卜当年的五月祖父就去世了。原来这梨树还通着人性的。

不知何时起，我淡忘了梨树。梨熟时也没先时热闹，偶有人采食两枚，余下的部分为鸟儿啄食去，或掉落地上任它腐化，变成泥土了。

我在故乡逗留了数日，走遍了村庄的角落欲觅到童年的步影，或我儿时的兄弟，但一切皆失望。村庄繁华了，而人呢？当我离开故乡时，三婶说开春就起新楼，宅基地就在梨树处。我黯然伤神，连这最后的一棵梨树也要从我们一代人的记忆中夺去。如果钢筋、混凝土能给下一代农村孩子安稳的家。我愿舍弃那最后一棵梨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