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轻”由来久矣。其实何止知识分子，“同行是冤家”，范围可大了。然而又有“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之说。俞伯牙和钟子期虽职业不同，但都具有深厚的音乐素养。“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于是，世间才有“知音”流传。由此可见，最理解、最可亲近的亦在“同行”之内。

理野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不能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文人相轻，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理野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他多写，愿意有许多人知道他的好处，因为，低估了理野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烟雨杂文的文化水准。

至于私交，如果说他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我敷衍他，为了多拉稿子，他敷衍我，为了多一个同案犯，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他过于他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他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他比较容易懂。普通认为他的个性是独断专行，他的话不多，又都是直说，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不懂风情的人。人可以不懂他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他做朋友，正如他的文字可以有许多不大懂它的好处的读者。许多人，对于杂文本来不感到兴趣的，也要到他的杂文里小坐片刻，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情爱生活描写。我想他们多少有一点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骂的资料。

我最喜欢他近日写的那篇《下一站是幸福》，文章说，今天里存在着美好，也存在着罪恶，无论什么，都是实实在在的，而不似“明天”里发生的那样虚无缥缈。下一站，也许真会出现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美好无限，幸福无边，然而人生是没有下一站的，人是没有能力活到“明天”里去的，就算是上海那两列火车，始发站可能是臭水沟，下一站可能是繁华的南京路，可惜中途出轨了，到不了下一站了。所以，把握好今天的实实在在，才至关重要。今天阳光已浑浊，明日阳光难灿烂。这样的语言别出新意，见个性，见自我，能够诱使读者顺着他的话茬继续阅读下去。

读理野的文章，我的思想常常出轨，慢慢地，我发现，我读得不是他的文，而是他的人。佛，把一颗大慈大悲的心安放在了他的胸腔里面，让它带动起原本冷漠麻木的心生动地飞翔。愚钝的人终于明了，在这个物质的世界上，并非只有“到达”才算得上真正的到达，途程遥迢，但到达的意义无处不在。终极的眼神，将神韵赋予了沿途的每一汪清泉每一方湖泊。珠也罢，玉也罢，明月也罢，白雪也罢，说他是布衣王候他不知，说他是山野村夫他也不知，生而为人，苦也是乐，忧也是喜。

前几天，和理野于文字的幕后起了争端。我说，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你不知道宽容别人，别人当然也不会玉成你，文人带着一包与生俱来的虚荣的砒霜。用得好，它是手中的杀敌之药；用不好，它是自己的夺命之刀。理野接口道，别跟我讲这样的大道理，天下的道理没有我不懂的，再说了，文人当有文骨。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不能明道救世，算不真正的文人。我听了，一时恼怒，扔了电话。这之后，他再打电话过来，我只是不接。

冷静下来，我在想，就连红鬓烈马的岳飞，也有南征北战的八千里路霜和雪，夜深人静，独自饶阶行时，他摸着染霜两鬓，一样会低徊和叹息。为何，我就不允他在我面前闹闹脾气呢？

哥们呀哥们，惊悸的心，枯涩的心，猜疑的心，怨怼的心，愤怒的心，仇恨的心，残忍的心，暴虐的心……这些心，全都淤塞着太多太多的苦。被苦主宰着的心远离春天，远离自由。当我们宣泄内心的苦的时候，这苦最先蛰伤的，往往是我们自己。就像那个高举鞭子的武夫，鞭子未及落下，自己的灵魂已皮开肉绽。说到底，无非就是这样一个道理——虐人亦即自虐，爱人亦即自爱。

你看苏轼，他说，我愿乘风归去，但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再看李白，他说，今朝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结果一个跑赤壁吟诗作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一个进深山寻佛：“香云遍山起，花雨从天来。已有空乐好，况闻青猿哀。了然绝世事，此地方悠哉。”

王冕更干脆，一句话不说，直接把功名利禄和世间牵绊一脚踢飞。所以他经受的寂寞最多，承受的痛苦最少，掘菜，画荷，侍亲，读书，隐居，光阴一寸寸都浸饱了禅味。

哥们呀哥们，学学禅吧，其实每个人都有禅心，甚至石头也能听得懂禅语。孙悟空这个石猴，虽然成了精就大闹天宫，实则未成精前日复一日蹲守一地，看云飞花开谢，千年寂寞早把禅心深种在内，所以日后成佛的结局根本是避无可避。

自然，有心是一回事，入禅是另一回事。

下班回家，浓郁的树冠上漾着深深的绿，夏意一日盛似一日，一边走一边很小心地盘算着一个问题：假如我远离文字的话，舍不舍得这一帮兄弟？舍不舍得哥们你？

一念至此，发短信给理野：哥们，珍重吧，只有历尽如此种种的山林气，散澹气，消闲气，吸饱了才有力气再回人间吃亏、受累、挨苦、忍气……

补记：一个多月前，我跟儿子说，你看看你理野叔叔的儿子多厉害，读完了研究生，眼下还准备考博呢，儿子接口道，妈咪，你干脆找个研究生做儿子，或者将我的名字改成刘博士算了。我气到笑，巴掌要落下的时候，儿子搂住我的脖子说，妈咪，放心，我要做你的骄傲。所以，生气时，不开心时，想想你的儿子，儿子是你平生最得意的作品，难道在这样的作品面前，你还有不开心么？换做是我，做梦，都会笑醒来。

2011.08.05于佛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