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祖父少时,相貌堂堂,眉宇间自有一股烈烈正气;身材魁梧结实若门板一般。往远里一站,那把式架式便能兑上几个钱来。
其时,家乡有料帮,凡逢春秋雨汛,則将树木、毛竹扎成筏排,成群结队出山。祖父恒立头排,手撑铁锚蒿子,脚踏木竹排,洪波翻滚,顺流而下。铁锚两厢点,矫健若苍龙。沿河两岸多有识得祖父的。童蒙时随祖父去青戈江,雁翅、新河庄等地。田户人家多迎出村廓,杀鸡置肴,罗列家中之最奢,款待以上宾。并令后辈行叩礼,曰:此,山里某某老爷。我既一派童幼天真,亦肃然莫敢出声。村人连家相邀,殷勤洽治,恐有失礼。可逗留半月之久。料想祖父当年必是豪客之流。
吾家曾置薄田于周王、柳镇地界。祖父交得三、四挚友托付打理,逢夏秋之际下去收租。如有收成欠佳的可延至次年并交;遇着困馑的,尚还济施些余。周边庄戸俱称祖父宅心仁厚。几十年后,仍有许多旧友进山探望,闲聊起来,犹念念不忘昔日穷迫人家,且一一可道出姓来。当闻说家境渐佳,則举手加额,连称:“好!好!好!”。然而淡至良久,追忆往事,祖父却老泪纵横,声近悲咽,捶胸自责未留守住祖宗之基业,家事每况愈下。老友虽劝以“大势所趋,个人不能左右”。而祖父犹胸臆不平:便不分你的我的,全充了公呢?
曾闻父云:祖父有一姑表妹,色殊丽,嫁于一零八师陈军需官(其名已忘矣)。偶驻军宁国府。遂登门拜访,见太公卧病,家色惨淡,乃劝祖父入伍吃军粮,可授番号,自拉队伍,枪支弹药他想办法。(此时或已是国共两党交战之最艰时)祖父不为,若然,却不知要死多少自家兄弟。而时局混乱,于家亦无谋路,辄随陈副官近旁谋个闲差,亦不令父母担虑。某日叫兵弁甲跟祖父下江征两只船。祖父片时征归。陈副官将甲弁大骂一番,和色道:“我欲要你多征些船,那些船家必来寻你托情,你便可吃些油水”。祖父闻毕,愤道:“此不是敲人竹杠,盘剥人家,何异盗匪。我岂能做出来。”怒然而去。解放后,陈副官登门数次,言起旧事,陈副官以局势非常所逼叙之,而祖父依然道:“任你何朝代,我皆不为。”
解放不久,天下俱是龙蛇混杂。家乡派来外姓统御大族,凡风吹草动,既受批斗。幸得那年太公将山及田输去大部,虽尚有几号山场和一些薄田,不足为灭门,又因祖父向来为人正派,尽管有鼠辈欲诬陷,终未得逞。但我祖业至此,已是一贫如洗,赤然苦农了。祖父卧病数月,仍不改介直胸怀,对时政多抱腹腓。揣测当年祖父一言一行均伏祸机,而均因祖父昔日品行无懈可击处罢。
祖母殁时维享龄五十有八,撇下年仅十三岁的小叔给祖父。其时其他儿女俱已成家,自身局限。祖父在年过花甲之时却又当爹又当娘的含辛茹苦抚养起小叔。不久,小叔考上县体校。大把的钱开始花起来,祖父无奈遂外出买工,被村长相中,去看管村里的公山。
那公山实則非常难以照看,不仅村人盗伐,邻村亦然,屡禁不绝。祖父接管后,日夜辛劳,手掌皆磨出血来。那木林,竹林中的藤蔓荆棘斩刈殆尽,整座林子通风透亮,可瞰极远,令盗贼无处藏遁。果然盗伐者减少,唯邻村惯偷者不惧。一日祖父巡山,撞个正着,一大汉自持强壮执斧来唬祖父。祖父双目一吊,怒喝:“什么鸟东西,在老子面前耍横,老子英雄时,你还没出世!”那大汉倒真理短气馁,灰溜溜与众离去。自此后山林清静多了。大队部要奖掖,祖父不受,只说应尽之责。
祖父花下海天的心事却落得个竹篮打水的空欢。小叔并没光宗耀祖,依旧回到山里。祖父羞愧,顿时老态龙钟,终日不出门,仿佛是他没考上一样,渐闷出病来。际时县城有一姣好女子心仪小叔,欲赘他入门,且可连祖父一同孝养。父亲向祖父叙说,祖父不待听完,冷笑:“别出气冒烟了吧,好铁不打丁,好男不招亲。若有本事,自已闯入县城去”。在祖父眼里,招亲比没考上学校更叫人羞愧。那一段好姻缘在祖父的三言两语中断送了。
数年后,小叔禀承了祖父的品德和勤劳,终于在县城置下百万家业。也算苦尽甘来,怡亨天年。但祖父不习于城市的喧闹
,又遭小婶的微词,毅然回到老家,打点责任山。以八十余岁高龄复过起孤单生活,一瓢一饮,莫不亲躬。别些儿孙亦照顾无多。有时上山,指岭对我说:“此,以前是我家的,彼,也是我家的。”我唯默然无言。且有时驮负皆在百余斤。或曰:“你老人家少驮点,当心闪了腰。”祖父笑道:“这点轻儿,没事。”拔步前行,行若疾风。
近九旬时,祖父已大不如前,渐卧床不能常起。而欲起床,仍不要人搀抹,凡食亦要大口食来,便是不信自己已老。作了九十大寿的次年端午前夕,农历五月初四下午五点溘然与世长辞。有人云:“祖父大人大去,非病非疾,乃身体诸功能衰竭,自然死亡”。良诚斯言,吾深信不疑。
祖父丧事办得十分光彩体面。奔丧者近两百余户,寿碗亦不知散发了多少。出殡时大路上披麻戴孝迤逦而行约两余华里,前已至墓地,而后依旧熙熙攘攘未动身。事毕,小叔泣曰:“我父亲一生勤俭,若望了此景,还不大骂一场。”闻者莫不戚然落泪。
想我祖父少时家富,及后世道大变,凡近百余年间,皆中国之战乱频起时,身经何止千灾百难而终能一身正气,行走人寰。
虽仅百姓之躯,何尝不可皎皎立于天地之间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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