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漫步的那种感觉很好,心灵就仿佛浅滩里的蜯蚌,月光照着平静的水面,心灵之蜯慢慢打开,什么也不用想,就那么在林荫道上走,走,一任凉风把月光往心灵里灌,灌……
真的。这种感觉美妙好了。
可惜,每月只有那么两三个月圆之夜,若除去阴雨天,每年恐怕也只有十来天了吧。因此,月圆之夜于我是很珍贵的。我视其宝贵并非为了是欣赏,也不是传统意义的月圆思亲,更不是寻觅什么灵感,而纯粹是为了那种静静的、晾晾的,爽爽的感觉。可是,去年夏历的腊月十八,我险些受其蛊惑,命丧水塔之下。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搞的,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会那样,现有勇气说出来,是我最近读了卢梭的《忏悔录》——脸皮厚了不少。
那晚十二点前,我都已经出去让月光凉爽够了才回来的,可睡到凌晨五点,香甜的梦被楼下开业的鞭炮惊破。嗨,这还叫我怎么入睡?壁上的钟才五点。也罢,不睡了。穿衣下床拉开窗帘,月光“突”的跳进屋来。哇!好明的月光,好美的月亮……哦,我不是值班吗?走——为这月光,为这月亮,散着步值班去。很冷,鼻粘膜被冷空气刺激得酸疼,跑吧,跑起来就暖和了。
月亮瘦了些,我跑她也跑,跑到学校才五点四十分。嗨!傻不傻?还这么早。我有点后悔。不过,也好——学校都扩建八年了,每天上班往返都是坐车,我还没有顺着围墙走过,走一圈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要不走走?走——我岔上了北面的围墙根,可是,没走多远就被一条沟挡住,尽管不深,但里面有灰白的反光,我怀疑是月亮开完笑,其实里边有水,只得倒回来。脚上粘了许多稀泥,边走边在地上踹,弄出的响声惹得钉子户的狗汪汪大叫。
这时候我确定自己是有点傻。走到音乐楼,发现这幢楼有点像钢琴。对。它的创意就是钢琴,可又不是十分像。我观察着走近一尊磐石,见上面刻着“有鸣潭”三字草书。哦,这就是“有鸣潭”呀。我羞愧了,每天坐车从它旁边往返四趟,竟然不知它就是“有鸣潭”。其实,我找过它,当时只以为它在东校区,问人吧,那自然是笑话,于是就自己去“文渊壁”和“雅庄宾馆”一带找。因为在我的观念中,凼、潭、塘、湖、海,“凼”最小,“潭”此之,“塘”不好听。“有鸣潭”可扩大叫湖,出乎意料的却是把它缩小了叫“潭”,这也许是学府的品格吧——谦虚好,总比某些个体老板把公司叫做“某联合国某公司”伟大。我不仅认同这个名字,还为自己僵化感到羞惭。
现在无意中知道了它的名子,我还真想好好看看。举目四顾——月光如水银泄地,绿化带、高楼、远山、田野、树木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风中的阴影和清辉,以及月光下伫立不动的房屋和树木,还有盆地边缘欲接近明月却难以企及的山脉,在这月白风清的夜晚,向我散发出阴柔的美感。潭里的水很平静,天空的倒影在潭里,潭水显得幽深得恐怖,星星夜明珠似的散发着柔和的光,水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都仿佛瓜子脸的美人,也仿佛母女,也许是“女儿年轻”的心理原因,我总觉得不潭里的月亮比天上月亮更美。于是就开始比较——天上的月亮,水中的月亮……比着比着,心里生出了一丝希冀。唉!远处要有人演奏《二泉映月》就好了。当,当……胡琴声没有,钟声却传来。举目望去,潭畔的长廊空空如已,博远楼、明德楼、运动中心静态的矗立周遭,在月光的斜照下泛着青幽的智慧的白光,我记这里的原貌来,学校扩建前这里是一片水田,田里的水稻长得好,十多年前,就是在这尊刻着“有鸣潭”的磐石附近,我常常带着儿子来这里捉螃蟹,捅黄鳝,还抓到过秧鸡。嘿,我讶然了——以往在月光下散步,我图的就是心灵之蚌在月光下慢慢张开的那种感觉,可现在居然有那种声色的渴望了。为什么呢?是十二前的月光和凌晨的月光有什么不同吗?还是学校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使人来到这里就自然的聪明起来?也许都有吧,这下我不觉得自己傻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聪明——干脆爬到磐石上去,可刚坐下又记起灵狐派小说家笔下狐狸修仙的情节来。嗨,可别是真的。尽管老狐狸聪明,却也有不诚实的狡猾。再说要多出一条尾巴,不也容易被人抓吗?还是走吧,换一个地方——水面的波纹告诉我,北风起了,潭里的天空、星星和月亮散碎着搅合了一起, 榕树、樟树摇晃起来,明德门上彩旗被吹呼啦啦响,里仁门上布标绷紧了神经,与墙壁摩察出扑扑的声响。
月光给老校区施了粉脂似的遮住了岁月的痕迹,使它比白天更年轻了。尽管它比现在小十倍,但我却在那里生活了十年,这十年中,最美好的记忆恐怕要算领孩子放风筝了。
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父亲,儿子虽然还小,却很喜欢风筝,于是我就买了一架,记得一条透身火红龙形风筝。每晚饭后和妻子带着他去足球场放,放,一直把线放完,放得很高很高。他则在一旁手舞足蹈叫喊,或抢过线去放一会,直到他担心线断放飞,转移了兴趣,我才接过风筝躺在厚厚的草地,瞪着天空一飘一荡的风筝,什么也想,一任幸福的惬意陶醉,直到日落西山,皓月东升,直到九点过了才收线,然后携妻牵子,踏着月光,望着月亮,绕着足球场走,走……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我心里早升华成了永恒的意象。在这样的早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五点过的月光下漫步的早晨,怎能不去畅和广场温习一遍呢?
以前的足球场现在叫畅和广场了,也不知是气温下降,还是天快亮了的缘故,月色中仿佛有诸如了一股青幽的寒光,使樟树后文渊壁显出幽深的历史来。这里是老校区的东围墙址,南面围墙止于灯光球场。现在的雅庄宾馆,体育馆,网球馆,科学门至里仁门一带都是甘蔗地。就连围墙内的白玉兰一带都还是菜地,国际交流中心那里以前是配电房和食堂的猪圈。可见短短的十年间,学校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我是十年前从部队转业来的,见证了学校的发展,不夸张的说在部队的时候我是一个铁血军人,至今还十分关心南海的岛屿纷争、钓鱼岛的归属,台湾和外蒙的回归,藏南的大片国土。可就我这么个人来到学校后,居然常常会有一种创作的冲动。切,我更惊讶了——校园里散步跟街道上散步还真不一样,那种蜯蚌慢慢打开的感觉怎么就变了呢?
西天的月亮嵌在月晕中,朦胧的月光撒满校园,融入校舍,穿透浓密的树枝,清幽的月色粉刷了广场道路,也粉刷了我的意识,我那个曾经的家在意象中越来越绚烂。
可惜,我后来搬走了。这也许是我最不应该做的事,可现在想搬回来也不可能了。脑子有根神经在叫饿,它要尼古丁了,顺手摸一支叼上,躲在沐浴室的墙脚打火点燃,刚吸一半便感觉晃晃然。嗨,怎么回事?吐出了烟怎么老在眼前不散,黏黏的如丝如雾,又仿佛哪里着火了。
跑到宽阔处一看——哦,起雾了。
一丝丝,一缕缕,潮一般的雾刮地而来,顺风翻过北面的围墙,直往校园里灌。看情形雾仿佛比空气重,翻过墙便趴地累积,潮头向远处扩展……啊,刺激,太刺激了。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雾天,顷刻间我都几乎被雾淹没了。可是,这个样子,我还怎么能见那东边日出,西边月落的景观呀?天快亮了,我心里一急跑向水塔,刚要上却又退缩了。我知道这很危险。可是,校园里的制高点除了西区的钟楼,也就这个水塔了,文鼎楼也算一个制高点,但一直有“铁将军”把门,我想钟楼也不会没有。可是,……嗨,怕什么,难道真退化了不成?还是上吧,以前我管过食堂,组织人清洗水塔的时候,曾上去过两次。
上。我壮着胆,憋着劲往上爬。
爬到塔顶,只见月亮还好好的挂在天边,可眼下的一幕却把我镇住了。放眼去找,食堂、畅和广场、雅庄宾馆、白玉兰不见了;体育馆、里仁门、明德门、运动中心、有鸣潭也不见了;所有的树都不见了。只有学生宿舍,文鼎楼和远处钟楼在雾中露出头颅,白茫茫一片,银灿灿一片,仿佛水银泽国,在眼前闪着幽幽荧光。可雾还在潮一般的往上涨,水漫金山的一幕浮上心头——极目远眺,钟楼不见了,冥冥中仿佛白蛇和青蛇在施妖作法,学生宿舍不见了,文鼎楼也不见了,雾已漫到塔顶上来。很冷——我这才领会“高处不胜寒”的涵义,也很恐怖——生怕神情恍惚,以为是在地上,朝前迈出那死亡的一步。
我害怕了,下去吧。
可是,腿却颤起来,手也跟着抖起来,我不敢下去了。怎么办?打电话叫保卫处的来救我吧,可这分明是个大笑话。只得等——等太阳出来晒暖和了才下去。可这天的雾就仿佛凝固了一般,故意和我为难。
直到九点,才见有依稀的光芒穿过迷雾箭一般的射来,又一会儿,随着一阵刺骨的寒风,雾开始变幻游动,继而翻滚,有的形成一个个飞升的云团,往不为人知的地方徒迁,有的形成一股股看不见的气流,察着耳朵飞过,仿佛要把整个校园席卷而去。突然间,金色的太阳才出现在东山,天地开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没风,西边的月亮也不见了。又过了许久,手暖和了。下吧,脚还微微的打颤,我这回的亏吃大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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