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我家的老屋可是有一大把年纪的。据说当初大太公是个私垫先生，家道方兴未起之时借馆邻里传道授业解惑。为人讥云：穷书生；不穷不为书生。大太公尽管读了不少圣贤书，却少那些圣贤“处陋巷，晏如也”的胸襟，气愤之下，辞馆赋闲。曾祖怨他血气方刚，无韬晦之术，更觉脸上无光，颇损门风。逾两载，曾祖东借西挪合上血本，破土筑屋，居然华厦落成，却又逢大太公科试中举，会六县之宾客。双喜临门，一时门庭荐市，好不风光。

老屋分四厅，敞厅、过厅、正厅和后厅。敞厅是访客投帖处，过厅是小憇处，正厅故然是待客处，后厅是寝息之处。数间厢房围成一院落，中有花卉。而一株牡丹犹令人注目。老屋绝不是豪宅巨院，不过徽派建筑的缩影。我能忆事时，老屋已历经了八十余年的苍桑变化。门楼上扁额没有了，敞厅两厢的檀木椅不见了，照壁耳门也失了踪影。屋檐下、梁柱间一排排燕巢的旧迹，大青石门槛已可照出模糊的人影来。苍灰的墙面濕生着苔藓，门楼顶青草朵朵。然而远望去，凌然飞露出村落上空的马头墙和翘檐依然保持着昔日的威仪，静穆而庄肃。

际时，老屋里除分出去的数十戸，还住着十多户，尚未出五户，却已各自为家，占据着老屋的一部分。且又有数户挨着老屋建起低矮的土木房。却恰似一座壁垒森严的堡垒，有着数不清的小门和黑暗的过道。每当吃饭时，人影晃动，人声杂沓。谁家桌上有可口的菜食，便可坐上去吃上一回。大人也不见怪，夹菜舀汤的。有时二十多个孩子们一排溜坐在大门外青石地板上比赛吃饭，或伸筷入你碗，或投箸进我碗，吵吵闹闹，十分热闹。逢着哪家玉米山芋好收成，則争涌去，猴急狗跳的讨要。自然可满足口欲，且顺便带些回来，孝敬父母。我们可以爬上别家锅台铲锅巴分着吃，也可以打开厨子拣熟菜吃，甚至闯入房间乱翻寻。固然，那时一例的穷，常是欠了公家的粮，也没什么可藏掖的。我们胡作非为，一副贼相却不是贼，只是被大人们可怜且宠坏的一群野性小孩子。

老屋里充满着自由自在的空气，同时也充满我儿时的快乐。

在堡垒似的老屋里捉迷藏，在光溜的磨子地上翻筋斗，在明亮的天井边丢手绢，而最令我们热衷的却是抽陀螺的游戏。那么个睛朗的大白昼，阳光从天井里照射进来。伙伴们聚在一起比赛，在闹哄哄里开始。人影乱攒，手臂劲舞，地上飞转的陀螺，似一朵朵热烈舞蹈的花朵。不久就有陆续败下陣来者，只得垂头丧气加入女伴行例，窝在一角替别人呐喊助威。但总有两个赛得天翻地覆，汗珠儿闪着光，鞭带儿化作一道影，和伙伴们一起高喊：“下流坯，下流坯，不打不撒尿”。仿佛屋梁上久积的尘灰被震得簌簌落下来(唤陀螺为“下流坯”大约是不打不转的缘故，而后“不撒尿”或取“尿”押韵，“坯”乡音却念“呸”)。而终赛得不是抽陀螺的技巧，倒成了体力的角逐。胜利者为伙伴包围欢呼，失败者犹嘟嘟哝哝，不甘服输。我从不曾做过胜利的将军，但仍热恋于那小小的陀螺，至今尚念念不忘那飞旋的陀螺影儿。

有时大人们也参与，我们便成了小小先生，且或责骂学生愚笨，学生们眦牙憨笑，竟不言语。而捅燕巢，学生則换了面孔，一脸阴沉，叫人害怕。可终有胆大及好奇者，为伙伴怂恿，也有毛遂自荐的。于是大家蚁搬来一张八仙桌，再架上条櫈，便爬上去，接过递来的竹杆，小心微耸直腰，奋力向燕巢捅去。“哗啦啦”声响，一陣泥草灰尘播扬，尘影里勇敢者跃下桌来。抹桌櫈的躲闪不及，雾了一身泥灰，边拍打衣服边迫不急待寻落下的雏燕。当然有喽，三五不等，有的能飞丈把远；有的羽翼未丰；有的尚未开眼，自捽死了，伤感一回，很隆重的埋了，且竖一木牌，上书“小燕子之墓”，为自己的过失忏悔。大人们发现，不约而同皆铁青着脸气怒非常。我们被罚跪着领到不同层度的教训，勇敢者被打得嗷嗷嚎哭，大家胆颤心惊，恫恫惶惶。过些时日，却又重演老剧目。我也争过一回勇敢者，更较伙伴聪明。我攀爬上合拾粗的柱子，双胯夹紧，一手抱着，一手执着竹竿，努力倾斜上身猛力的捅。现在想来犹生后怕：若不小心摔下来，必比那未开眼的雏燕好不了多少。

八十年代中期，老屋再也经受不住外来暗流的冲袭，长辈们按捺不住心底的躁动。终于围着桌子商议了三天三夜，老屋不可避免的要拆除了。那天周末，我从学堂归来，老屋已拆了四天，只剩下苍凉的残垣断壁，丢弃的瓦砾。几辆卡車上装满雕刻有图案的梁柱和那些镂着花草鸟鱼的窗户门页渐渐驶去了。我头脑一片空白。一年后。老基上高耸着数十幢楼房，虽然新鲜，却总给人小里小气的感觉。孩子们也便被封锁在小小世界，过着单寂的日子。

我十分思念老屋，思念我儿时的伙伴现在的兄弟姐妹。只有我们一代有那么多可以骄傲的兄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