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俺家,永远是那么真切,那么清晰,那么鲜活!
三间茅屋,四面土墙。窗前两株鲜花,东边朵朵鲜红,西边瓣瓣粉艳;木本高干,花大如拳;人说乃月季牡丹,余孤陋寡闻,不知其然。此花甚俊,凡见者,无不驻足欣赏。曾有一农妇携幼女行乞于街巷,女不堪奔波,一路哀哭!进我家门,见花开正盛,泣声立止!拽母衣襟,指花求赏。娘掐一红一白两朵递于其手,小女顿然眉开眼笑,转身出门而去,竟忘记乞食饱腹!农妇躬身一拜,嚎啕大哭!兹为亲眼所见。一去三十余载,至今记忆犹新!然而在那个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年代,花虽美丽,人却麻木。眼只看,心未赏。都是贫穷这个罪魁,把人之许多与生俱来的天性吞噬掉了!
俺家最让我倾心的不是鲜花,而是对屋门紧靠南墙的一棵老槐树。听父亲说,这棵家槐是曾祖父年轻时栽下的,到我记事时就有六七把粗了。你看——
老槐树虬枝四展,绿荫如盖,宛若千手观音伫立,庇佑俺七口之家,炊烟缭绕,家和人安!
我爱老槐树,它是我家苦寒岁月唯一能够挺立不弯的脊梁!
一夜春风轻拂,半日细雨洒过。老槐树醒了,赶在黎明之前,悄悄鼓出了新芽,转眼就舒展成翠绿嫩黄的叶子。这是又一年的起点,又一年的希望!在我天真的眼里,在父母渴盼的心里,生长着,蓬勃着。
家雀儿一群一群地飞来,喜鹊儿一对一对地登枝;青鸟儿、红鸟儿、黄鸟儿、绿鸟儿,全都不期而至!赶场儿似的,你方唱罢我高歌,尽是好听的天籁,迷人的神曲!叫我早起床,叫我背书包,叫我“好好学习”,叫我“天天向上”,叫我早去早回,莫让父母惦记着!哦,再见,老槐树,放学回来抱抱你!
盛夏。云气云涌天作怪,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槐树挺胸昂首,张开巨臂,抵御着阵阵剧烈的轰炸,挡住持续疯狂的扫射。重创之下,落叶纷纷,如片片鳞甲散落满地!
待到雨过天晴,老槐树才长舒一口气,抖落一身苦水,晾干满怀愁绪,抚平忧伤,重整旗鼓,纳不住的一腔情愫,吐露出点点花蕾——高梁粒大小的槐米,转眼就变成串串珠玉,团团黄金。那可是俺家的宝啊,当槐米的颗粒饱满,花欲开而未绽之时,采下晒干了,能卖钱呢!
收槐米的日子到了。父亲找来又细又长的竹竿,粗铁丝弯一小勾儿,固定于竿头,伸向树冠,勾住花枝,一拧一拉,槐米便落下来,落进一家人的热望里,落进我的童心里,溅起娘的喜悦,溅开我的快乐!
槐米晒干后,拿到集上,几元钱一斤,对于俺家,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待父亲从集上回来,便有了我爱吃的小咸鱼儿,有了我热天轻薄凉爽的短袖褂儿、冷天踏冰踩雪的新棉鞋,有了我的铅笔橡皮笔记本,有了我撒娇得赏的小资本……
老槐树是我童年心中的摇钱树!
深秋一夜寒,霜打落叶满地黄。
老槐树心血耗尽,无力回天!
风萧萧天高云淡,孤单老树秃枝!
鸟儿也飞走了,丢下一个个空巢,仿佛一只只朝天乞食的饭碗!碗是漏的,盛不住一滴水!天是吝啬的,从不赏一粒米!
我勤劳淳朴的父老乡亲啊,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忙来忙去,累死累活,最终好比老槐树,只落得两手空空,双肩苍凉,一身寒酸!那时候,大集体锅大,粥少;小家庭碗小,人多。这一切,老槐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了,无话可说,只能暗自盘算,期待来年在努力。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隆冬崛起,山川易色,草木易帜。
雪压岁寒三友,冰封四海五湖。
西北风是邪恶的走卒,挥舞欺世盗名的鞭子,专门抽打贫寒,抽打孤弱,抽打老槐树不肯弯曲的硬骨头!
当我从漫漫长夜中睁开眼睛,开门看见一轮红日爬上墙头!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沐浴着温馨的朝晖,心中便有了被母亲怜爱般的感觉。那温暖是从老槐树张开的指缝间泻下的,它不会独享的,它总是把太阳老人的赐予分出绝大部分给我们,让俺这透风的家庭不致于在冬天里瑟瑟发抖!而他总是站在那儿默默无语,宠辱不惊!我知道,它有它的信念,它有它的守真!它不会象墙头之草,不分东南西北,只要风来,就投怀送抱。它是它!它是我童年的眷恋,少年的亲伴,青年的思念,老年的歌哭!
然而,傻子也不会相信,我会亲手把我的老槐树锯倒了,卖掉了!亲手制造了那个不堪回首的黑色夏天——
那年,我十六岁,上初中。一天中午,突然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倾盆大雨象掀翻了天似得倒下来。老天爷以虎狼之势逼近人间,只一口气,就把俺家的房盖掀翻了!全家人无助地瑟缩着,雨点打在脸上,泪水流在地上,心在没脚深的苦水里沉浮,环顾四壁,凄凄惨惨戚戚,看不到岸!看不到岸!
风雨过后。娘病倒了,父亲愁懵了。走了好几家亲邻,想借些钱买些苇草,好赖把房子遮掩上。然那年头,清一色贫农,结果可想而知。父亲悻悻地回到家,背靠老槐树蹲下,纸烟一支接一支地卷,一支接一支地抽。我看见他低着头,不停地剧烈地咳嗽,把眼泪都震出来了,还在抽,还在抽!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抬起头,一声长叹,站起身,出门去了。等父亲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长锯。一看便知,他要杀树,杀我的老槐树!我说父亲,不能啊,没有了老槐树,以后的零花钱就断了。父亲摇头说,不逼到绝路上,谁愿意上梁山?只能哪儿用急顾哪,对付一天算一天吧。
我和父亲各抓锯子一头,每拉一锯,老槐树就呻吟一声。父亲低头拉,不吭声。我则仰脸闭目不忍看。锯齿一寸一寸啃着树,更象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心!
当老槐树轰然倒下的一瞬间,我压迫着的心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抱头着,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他个天塌地陷,哭他个人神共知,哭出个风水轮流苦去甘来!
后来,我家的房子有了盖。
再后来,老槐树回来了,在我的眼前,心中,梦里。忘也忘不掉,赶也赶不走!
再后来,老槐树把利刺般的根子扎进我心里。天天疼痛,夜夜流血!尔来三十载,年年泪洗面,岁岁痛彻骨!
-全文完-
▷ 进入段成柏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