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郎不知何故被官兵捉拿。父女跑到旅顺口看了官府告示方知:这田二郎本东京人氏,靠著道地的江苏话和一身孤胆,来东北刺探大清军情,早就是邓世昌重金悬赏的间谍,被捕后立即打入死牢,俟秋后问斩。上刑前两日是探死囚的日子,任侠挎著满篮子丈夫喜爱的吃食探监。大限在即的二郎见娇妻提篮款款而来,热泪纵横,手握铁槛、呼唤任侠的名字。狱卒看不下去,纷纷背过脸。二郎一手握著提篮,一手搂住任侠的肩膀。任侠忽从篮子底儿抽出利刃,一刀刺进二郎的胸膛。没等狱卒转过磨来,她早已冲出死牢,逃得无影无踪。
这任侠打小儿就是个假小子,十来岁上随父驾船打鱼。天儿不好时家家鱼船避进港湾,惟有这父女驾船在风急浪高的大海里撒网。大海里时有一孤胆青年、独驾小舟在风浪里出没。此人从江苏盐城逃荒而来,名叫田二郎,长得浓须黑发,剑眉星眼,彪悍魁梧,好一表人材。久慕任侠胆识,一天借口讨水,上了任家大船。见任叔琪老汉身高肩阔、豪爽大气,打心眼里敬重;任侠年方二八,粉面朱唇,清爽利落、英气逼人,一见倾心、当下提亲,并情愿入赘。叔琪父女自是喜欢,回家和任侠娘一说,择了个吉日成亲。一家四口,日子过得火红。二郎驾船打鱼都是一把好手,正值甲午海战前夜,他只身渡海于剑拔弩张的中日两国之间、隔三差五独自出远门做生意,回来时总带些咸菜料理,哪里知道他在偷渡大清的军情。
闺女进城探监,一去竟不回转,老两口等到更深夜半不能入睡,开门张望,只见着天边一片灯笼火把,官兵呐喊吆喝、蜂拥而来。忽见个黑影一闪、扑通一声跪在面前、磕着头说:“爹娘保重,我走了”,那任侠起身翻过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刺杀田二郎这头大案惊动了光绪皇帝,龙庭震怒,定要将这杀人灭口的女贼捉拿归案,城乡贴满了官府告示。任侠走投无路,便北上深山,落草为寇。任家老两口弃家北上,过了奉天,便是天高皇帝远的赫图阿拉山地,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搭起马架子住了下来。哪知任侠娘受了惊吓,又成日价惦念闺女,一病不起、几个月就下世了。任叔琪这辈子,少丧父母、中年伤妻、还没老呢,又跑了个宝贝独女,那千难万难的日子暂且不表。
且说甲午海战,邓世昌率致远舰在黄海上与日海军殊死搏斗。邓世昌是何等英雄,所率是何等精兵良将,所射弹丸粒粒中的,可落在日旗舰的弹丸竟无一爆炸,原来那炮弹中的火药都是奸商假造,雪白的硝铵用白灰顶替。日本炮弹击中致远舰的数量不多,可只只爆炸,杀伤力惊人。那致远舰前舱破了一个大洞,满舰忠良众志成城,势于日旗舰同归于尽,在撞击日旗舰途中被鱼雷击沉。
至此清廷元气大伤,贪官污吏横征暴敛,百姓没得过了,纷纷起来反贪官。一时间龙蛇混杂,地痞、流氓、赌徒、恶棍趁机浑水摸鱼、拉帮结伙、磕头拜把、杀人越货。天高皇帝远的东北山林,土匪更如蜂起,其中叫得最响的要属“大瓢把子”杜立山。杜立山出身土匪世家:老爹杜宝增、叔叔杜宝兴、杜宝善和杜宝旺,都是远近闻名的胡子、劫“皇杠”的杠子、坐地分赃的寨主。先后均被官府斩首示众。杜立山老娘是个明白人,让儿子打小念书,杜立山悟性极高,十来岁考上秀才,不到二十便当上正义军三营管带。本是不甘居人下的枭雄,有个风吹便落了草。
老巢在辽阳、新民、海城分界处的三界沟,这三不管地面上沟渠纵横,堤道重重,地形复杂,易守难攻。霸占良田800亩,雇长工耕作。周围几十里,都是他的天下,没人敢动一草一木。杜立三精于骑射,马上打枪,弹无虚发、更兼心黑手辣,和他打过交道的匪首各个闻风丧胆。他不喝酒、不赌钱、不吸鸦片,唯独喜爱好马快枪、精兵良将。哪儿有这四样,千方百计也要到手方休。听说刚来了个落草的黄毛丫头杀富济贫、颇孚人望,料非等闲之辈,便三顾茅庐,五番求亲。任侠毕竟女流,独自混迹山林终非久计,就这样成了杜立山的第八个老婆。前面七个都叫太太,唯独第八个老婆叫夫人。说来也怪,自打任侠上山,七个醋坛子全都封了口,六太太还把自己贴身的丫环冬梅,送给夫人任侠使唤。
夫人成天价惦记年老的父母、忧郁成疾,别说冬梅看着心焦,就是杜立山也急得团团转。一日杜立山陪夫人吃饭,菜上来一看:红烧鱼、溜鱼片、汆鱼丸,看得夫人泪水直流,没想到大王这么心细。杜立山乐呵呵地说:“猜得不差吧,知道你打小在海边吃海鲜长大的嘛。”买鱼的后生是个旗人,叫祁山,慕杜立山大名,落草当了土匪,能写会画,是寨主的师爷;知道夫人要吃鱼,便每日骑马去河边湖畔,赶上不大不小的活鱼,就着人挑着木桶送到山寨。任侠多了个心眼儿,让祁山顺便打听老爹。不久还真找到了。
辉河边、小马架子里,父女抱头大哭。看得祁山、冬梅都跟着抹泪。父女各说别后的情景、不觉就是一个时辰,见任侠要走,叔琪老爹说:“当年你杀田二郎,是恨他祸害了你一辈子、是恨他祸害了咱大清朝廷。现在国难当头、不能救国、反倒落草为寇。你带来的钱财,俺一个也不要。”任侠大哭道:“女儿原想平安过日子,何曾料到今日。所劫资财都是皇杠,您今天不要、真真羞杀女儿了。罢、罢、罢、俺娘去世了,留下冬梅给您做个伴儿,也不枉她跟我这一场。冬梅原是个好人家的闺女,抗婚落草;您把她留下,也算让女儿积份阴德。”叔琪老泪纵横:“儿啊,你也答应我一件:朝廷危难、匹夫有责。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不能忘啊。”
冬梅留下,转年生下个胖小子、那就是往后进深山挖棒槌的主角,这且不表,任侠的故事还没说完呐不是?众看官,且说土匪为争地皮、抢皇扛常年打仗。这不是个法儿呀。杜立山老娘能说会道,周旋于各匪头之间,排难解纷,为匪徒们推为干妈,这天她把各山头的瓢把子都招来商议。高粱酒喝了一坛子、小公鸡吃了几笼子,各说各话,最后还是杜母一锤定音:往后自吃自个儿的窝边草,想出界,跟大家伙商量。众把头说,谁主事儿啊,总得有个说话当家的呀,还是您老来吧。杜娘说,我老了,脑筋不好使唤,你们看任侠如何。任侠的武艺肝胆谁不知道?行,咱爷们儿就听她的。
转眼到了光绪二十八年,春上任侠得张作霖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雨亭向与人无争,唯求近日北上火车上的人员辎重,望各路英雄高抬贵手。” 任侠问左右,这趟火车拉着啥宝贝?答曰,大清国盛京将军增其家眷。任侠大笑:“想是雨亭少了个压寨夫人,我成全他。各路英雄听好,这趟火车是张作霖的,谁也不能劫。”有了任侠的特许,张作霖两发空弹就把新婚的盛京将军夫人请上山寨。惊恐万状的将军夫人打开眼罩,只见四合院青砖红瓦,雕梁画栋,并不像传说的人间地狱般的土匪窝。一日三餐、四盘八碗、丝溜片炒,由眉清目秀的小生抬来,那阵势竟和王府一般。席间有一白面书生作陪,既不动箸又无言笑,垂手而立,待饭后自行退下。接连几天不见动静,夫人沉不住气,问那文弱书生:“敢问英雄大名?”书生起身答道:“在下张作霖。心怀壮志报效朝廷,只是被官兵追捕,才落草为寇。夫人到此多日,恐增其大人悬念,望择日起程。若能美言几句,令盛京将军略知张某苦心之一二,则不胜感激。” 原来张作霖曾念过两年私塾,甲午战争前到营口投入毅军,在马三元部下当哨兵。因部队换防,趁着拔营前混乱之际持械逃回到二界沟。在家因与继父不合,去海城当兽医。当兽医自然与附近“胡子”交往,更不消说结交多少半拉黑、打闷棒、套白狼的朋友了,因此他在小小海城颇引人注目。东北胡子没治,奉天盗匪更是猖獗,杜立山,冯麟阁,王小辫这些胡子,都有一套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疲我打,你退我追的战术,增其少爷哪里是对手?那京城军机处有个谭嗣同,这厮骂人不用打稿,骂得那个难听啊,骂得增其后背冒汗。怎么也得给这湘潭的驴子一个回话呀,先抓个小萝卜头儿交差。听说海城有个兽医给胡子医马,得,就拿他开刀。兽医总比胡子好对付,不算土匪也是土匪,不是瓢把子也是大胡子。遂令奉天善后总局严缉张作霖,檄文曰:海城张作 霖,原为营口毅军哨兵,携械出逃,聚众闹事,名为马医,实则马贼,特遣官兵捕杀以除公害,云云。张作霖听到风声,落荒逃进老林,坐山为王。但建功立业当县令的伟大抱负,满腹经纶的两年才学终不忍自弃,打探得这东北五省盛京将军夫人是恭王府的格格,知书达理、见地不凡,便设计请她上山。
将军夫人喜出望外,未料此草莽竟是有志之徒,自是一番嘉许。改日由张作霖旗下保镖一路护送到达沟帮子,下火车换乘骡车,再由增其亲兵近卫簇拥着安抵奉天。将军夫妇互慰虚惊,不在话下。听了张作霖的故事,增其将军动了个心眼儿:他到任几年、乏善可陈,正发愁东北地面靖乱、胡子难缠,来了个当年通缉的张作霖。何不让他去平息土匪,以匪治匪?本将军乐不得地坐镇奉天,安享其成。如此一夜之间,张作霖从通匪要犯变成剿匪大员。
四年里,张作霖恩威并重,兼并大小山头,拥兵上千,威重一时。唯有杜立山人马比他多几倍,且不说麾下如云战将、就说那夫人任侠也不是几条汉子近得了身的豪杰。咋办?想来想去还只有鸿门宴这一招,在这之前,稍稍做了个细活儿:将一对翡翠手镯送到任侠手上,并附一信,心中说:夫人巾帼英雄、一身肝胆、国家栋梁,这一对手镯略表张某敬仰。国难当头,须眉更当以天下为己任,愿与夫人共同救国,某虽无德无才,为大清万死不辞。任侠对来人说,告诉大帅,我知道了。
有了这颗定心丸,张作霖将刀斧手埋伏在虎帐外,请杜立山上山。杜立山哪里是个吃干饭的? 先派部队清场,这才携偕夫人任侠入席。空忙一场、到头来反被杜立山所劫。大帅卫队又急又怕,张作霖却坦然一笑,安然就席。两方卫队在一箭外的帐篷里吃喝。酒过三巡,惊闻虎帐枪响,众人跑去,只见杜立山、任侠双双倒在血泊里,张作霖面如墙纸,体似筛糠。原来杜立山跟张大帅说崩了,刚要动手被任侠一枪毙命。任侠对张作霖拱手:“老爹幼弟望大帅照料。” 转身对着倒在血泊中的杜立山仰面长啸:“老天,我一心报国,两夫手刃。对得起朝纲,对不起夫纲,唯以命谢罪。”遂饮弹身亡。
张作霖何等义气?先将杜母接来奉养。杜母一世英豪,落到杀子的仇家手中,白日逢场作戏,夜晚以泪洗面,不到一年便魂归西天。张作霖时时惦记大义灭亲、以身殉道的任侠临终托付。任家父子在哪儿呢?大帅这一找可不当紧,把任侠她爹任叔琪吓坏了。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老汉带着家小干脆搬进奉天北一个大村、叫熊官屯的寨子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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