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刚过。没有太多的征兆。

我从来没听过如此可怖的声音，巨大撞击声、轰隆声、尖啸声，混杂在一起，排山倒海轰击我的耳膜。我两手本能地捂拄耳朵，缩在车里，瞥了一眼后视镜中深沉的夜，等待着被摧毁……

我没有死。

但丧钟敲响了。不是因单个生命的陨落而奏响，这是为集体死亡演绎的合奏。

叫人最最担心的事情竟然发生了：身后那辆停靠在高速路旁等待修理的客车被追尾了。我清楚记得，刚才我离开的时候，客车前面分明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一片人，像麦子被铁棍扫过。不，比之更惨，这是一次屠杀！

在惨烈事故发生五秒钟左右，我决心下车。打着强光电筒，一步步直面死亡和绝望。

我看到，那辆巨型赁车撞飞客车之后，擦着我的车尾扎入高速路路基旁。方才，那一群站在客车前面的人，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夜。死亡。

……

五分钟前。我曾无所事事在路基上漫步，偶遇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她大约五岁。我问她不用去学校么，女孩说姥姥不让她去。夜很黑，我无法细辨她的样子。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四分钟前，我站在客车前跟一个父亲闲聊。他们这次是回老家四川泸州。他说明天就能到家时，语带喜色。泸州不远。真的不远。他的儿子最后死在路边的水沟里。是一个身着青色t恤的健壮少年。父亲浑身是血站在儿子旁边哀号。他的儿子永远回不了家了。

三分钟前，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仰望星空。给她发短信讨论天气对观星的影响。

两分钟前，我蹲在客车旁察看了修车的进展情况。

一分钟前，我决定返回自己的车，继续给她发短信探讨月光对观星的干扰。

如今，遍野哀鸿。

我手中的电筒，最先照到那个头皮掉落的男人。他前额上巴掌大小的软组织掉在半空中，上面连着一撮头发。鲜血淋淋，相当恶心。我无能为力离开他。随后光柱落到了一个抱着幼女哭泣的父亲的脸庞，女孩儿已经陷入昏迷，气若柔丝。我请求父亲保持这个姿势不要乱动。不远的地方，两个女儿和她们母亲正抱着地上男人在哭，男人周身紫黑，瞳孔扩张。她们不断在给地上男人压心，做人工呼吸。最后疯狂的女儿扯着我，求我替他做人工呼吸。她大概误以为我是上帝了。后来找到随同我出来修车的两个朋友，伤得不轻，断了一只腿，都没死。

我回到车上取出急救包，分发绷带给伤员止血。期间，有人开始不断地对我大吼，让我快叫救护车，问救护车为什么还没有来。我反复强调，说救护车已经在路上，十分钟就到，请他们冷静，坚持。狗娘生的，我知道救护车到这里最少也要半个小时。

我开始在车底搜寻幸存者。赁车下草丛中躺着一个人。残缺不全。由于光线和角度的缘故，我一直无法确认他失去的肢体是什么。很久之后，我也认不出他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等我发现他的脑袋不见时，也终于意识到，在那样猛烈的冲击面前，生命根本没有保存的余地。

活着的人正在流血，也正在死去。

那个青衣少年接过绷带时还很清醒，外表看不出明显的伤，只有鼻子在流血。十分钟后一个女孩拉过我，神色惶然瞪眼问他怎么了。我摇着头把她带走了。他死在水沟里。像狗睡觉一样绻曲着。

快过来帮帮我。我女儿快不行了。救救我爸爸。他们哭喊着，冲我叫救命。

头皮掉落的男人啊，麻烦你把那块恶心的头皮摁紧一点，不要老是让它掉下；你爸爸全身乌黑，肯定内脏尽碎，已经死了，他早就死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要再来烦我，不要再拿一个死人来烦我；不要乱动，你全身到处都在流血，如果你不想死，你最好不要乱动。这是一群白痴蠢赁废物。一群正在流血和死亡的人。多么令人厌恶的情形啊，不要再喊救命了。我又不是医生上帝。你们统统闭嘴，烦死了！要么你们给我统统去死吧。

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在咒骂。到处都在死亡。

受伤的人啊，对不起，我没有东西替你们止血了。

无头者啊，对不起，我找不到你的头了。

幸存的人们，完好无损的旅客，一半停留在被撞的客车上，一半在远离鲜血和死亡的地方。像小丑一样，在众人眼皮底下跳跃。让我跳吧，让我跳吧，不为谁，只想尽早远离与我无关的麻烦、撕心裂肺地号叫和无穷无尽的死亡。让我跳吧，你们看吧，让我不断来来回回，不要管我，不用管我。帅气小伙子，你在忙着抢发微博呀？第一时间的故事，很吸引眼球哦。这位大叔看起来似乎正思念着情人。

荒谬啊。这个世界竟是如此无耻。

夜真是个好东西，它蒙住血淋淋的现实，却让人看清了真相。

救护车来了。交警也来了。消防车来了。他们得救了。惨状被包围了，伤痛正在被驱赶，现场很快会被清理。真相也会被遗忘。

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车速很慢，途中老是止不住走神。夜很黑，前路永无境头。

回到家中给她抱平安，相互问候。很累。以为可以倒头便睡。苦熬了一夜，很久没有过的。

子夜时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东西在我腿肚上蹭动。睁开眼，看到窗帘在上下纷飞。外面起风了。大约是赴往阴间路上的游魂们特以这样的方式跟我道别吧。可惜的是，他们永远回不了曾经热爱的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