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沉默·谜·呼吸
正屋大厅的南墙上装裱着一句古训:沉默是金,雄辩是银。听奶奶说,爷爷家之前算是个半个地主,有可以租赁的土地,围墙包围的庭院,还有那时可以称得上奢侈品的自行车。那时家里风光,姥爷有正当的职业,算是村委会可以谋个一官半职的老先生。逢年过节,家里总是渲染着浓郁的喜庆气氛,那时爷爷还小,奶奶还未入嫁到爷爷家,但她告诉我,这些都是媒婆到她娘家说亲时提起的,因为两家距离不远,略有耳闻,大概也八九不离十。
尽管听完我未有过分的惊喜,大概是身处的时代不同,对于那种古老的骑楼建筑,和略显年代久远的凤凰牌自行车,我并未提起兴趣。倒是奶奶和我提及家族史,让我多了几份好奇和敬畏之心。
她指着与古训正对的肖像,对我说,那是你的姥姥,但她并非爷爷的亲生母亲。而位居姥爷侧手旁的空白画像,因为没有具体的照片肖像留底,家人并未能给予她留给后面崇敬的容颜。留着一个空位,算是日后拜祭的一桩心愿,爷爷生前曾说,她妈妈命苦,死后连个可以栖身的地儿都没有,那时或是年少,对爷爷的一番话也未来得及考量一番,只是当做是老人家日常的怨言,权当耳边风打发,直到如今才略知一二。
对于姥爷的两任妻子,奶奶仿佛有很大的禁忌。她说,因为爷爷的母亲是姥爷纳来传宗接代的小妾,所以没有明媒正娶,这在当时算是处于身份下等人做的事,因为生的是男孩,母凭子贵,按理说爷爷的母亲也能在家族里占个一席之地。只是一切都是命,或是因为身份低微,爷爷的母亲怀胎时也并未获得多少关照,日常的饮食和一般下人无多大相异,自然毫无营养可言,临盆那天,碍于难产,失血过多,竟没有留下半条命来得及看看亲生儿子。好在爷爷存活了下来,才有了爸爸,有了我。
奶奶说到此,多了几声叹息,但想到她生下的六个儿女,便嘴角多了一丝笑意。她似乎很少提到我们称谓的姥姥,也就是她过门后的婆婆。在我百般刨根问底之下,奶奶才略微松了口,只是,拽着我的手走进她的房间,她说,祖宗房的屋檐下禁不起半点流言,姥姥在世时,对整个家庭是出了名的严厉,往往有关她的流言蜚语,或是话根,要是跑进她耳根里少不了一阵责备和尚且不轻松的农活处罚。
那时的姥姥掌管着家里的财务和日常开支。我仿佛看到她就是那个身穿旗袍的少奶奶,衔着可以呼水冒气的烟斗,倚着祖宗屋里可以称得上古董的睡塌,吩咐下人做这做那。但仔细想想,要是姥姥有这般泼辣的性格,也不会允许姥爷纳个小妾替家里传宗接代,一来这是明显拉下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二来哪个女人愿意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同床共眠,三来,要是真生个儿子,那岂不是假戏真做,自己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奶奶自然对我这鬼灵早就心存戒备,只是碍于话到嘴边,不说完反而不过瘾,刚好我是家里唯一上学的男孙,识字明理,自然觉得这故事不讲完未免可惜。
于是,奶奶便语重心长地与我叙述。她说,姥姥生前是村子附近远近有名的美女,姥爷当时能娶上,也算是八辈子积来的福气,那时姥爷家并未如当前显赫,但姥姥在当时算是名门出身,和姥爷算是学堂认识,久而久之,便相知相爱。因爷爷性格憨厚老实,加上长得斯文正派,还有书卷气,姥姥娘家便也没多介怀,便同意了这门亲事。日后爷爷能混的风生水起,和姥姥家便脱不了干系。
姥姥和姥爷自然恩爱有加,因为家境的殷实,两人并无多少争吵,姥姥算是大家闺秀,如何相夫教子自然也是也是家教和门面的象征,只是结婚几年,姥姥的肚子并无多大动静。当时可急坏了两家人,大家纷纷以为他们是不是只是表面祥和私下并没有尽夫妻之实?几番折腾,原是姥姥害了病,并不能进行生育。
虽是如此,但姥姥并未就此放弃,她寻医问药,足足治疗了好一阵子,她也时常私下掉泪,换了谁,上天给了她殷实的家境却剥夺了她作为母亲的权利,于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何尝不是此生最大的罪孽。
姥爷依旧一心对姥姥,他深知姥姥内心的苦楚并不比自己少,便打算对姥姥一心到底,对姥姥更是变本加厉的好。他经常安慰姥姥:我们两人好好过,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才不枉此生。
姥姥自是对姥爷的一腔情深感动不已。他们依旧维持二人世界一年的时间。后来或是源于内心的压力和对整个家族的愧疚,她向姥爷提出了纳妾的想法,姥爷当时百般托辞,但最后仍然在姥姥的恳求之下妥协,他亦深知,领养别人家的孩子还不如自家的骨肉,这样可以了却姥姥受到家族人的排挤和话柄,还能成全姥姥能成为母亲的心愿。
纳妾的事情听说是姥姥一手操办。具体如何选到爷爷的亲生母亲,奶奶也一无所知,只是知道,她家里很穷,路途且远,可能是签了卖身契,才得以走进当时的严府。我猜想,要是爷爷的母亲当时顺产且得以活命,姥姥也会打赏些银两,打发走人。这是我能想到当时那个时代的情景,女人为了维权,一个屋檐下,岂能容纳和丈夫有染的女子。
事情且到此告一段段落,至于后面的十月怀胎和如何相处,这些依旧无人得知。奶奶说,爷爷的亲生母亲过来后,姥姥便养成了万事警惕的性格,她不允许外人谈足论道,就是家庭内部争吵,也会关着门声讨,她太害怕外人诟病了,她始终忧患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害怕被人取代,久而久之,便学会了在外人面前高傲优雅,在家人面前患得患失,总以沉默要求下人,怕把家里的丑,传到外人耳中。
好在爷爷出生后,姥姥这身毛病稍微改好了些。不知是不是因为爷爷亲生母亲突然辞世的事,她心生几分愧疚,对爷爷出奇的好。奶奶说,姥姥对待爷爷的关心不亚于任何一个亲生母亲,无论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日常的饮居生活,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她特别喜欢孩子,当时要是家里多出个女儿,在姥姥的调教下培养成大家闺秀,便是不在话下。只是,家里自此便不再添丁,话说到此还得追溯到爷爷亲生母亲的葬礼。
听闻,爷爷的亲生母亲分娩时,姥爷外地出差,并未在家中。关于难产时母子的取舍问题在当时也是个谜,尽管后来姥爷想要查证,但邻居说,接生的婆婆是姥姥提前一个星期从外地请来的,住址不透,话不多说,整个人就是沉默包裹的木偶,无多大交集。姥姥自然是对外人不透露一字,就是姥爷,在这件事上,也拿她没办法。为此听说,夫妻俩足足怄气了一段时日,但因为孩子刚生,家有丧事,后来也算是和解,此事才算完结。
只是对于爷爷亲生母亲葬地一事。姥爷和姥姥的想法却是如出一辙,他们皆把葬地的地址隐匿在自个口中,外人无从得知,只是知道葬在风水较好的山上,没有凸起的坟茔,没有立碑,只是单纯出了一口价格不菲的棺材和入棺前尚且体面的寿衣,就是农村里进行葬礼时习惯吹起的“八音”,也没有,远远从山上望去,和平地无多大差异。他们大概想到爷爷日后见不到亲生母亲,何不顺水推舟,让姥姥顺理成章地当上亲生母亲。这样减少日后对孩子的交代和亏欠。殊不知,爷爷长大后还是知晓了真相,只是他们依旧沉默不语,或许,他们也忘了葬地的具体地址,也或许,他们害怕爷爷得知后更加无法释怀,遂将这秘密埋藏至最后无法呼吸时也没有声透。
奶奶说姥爷临终前曾试图想告诉爷爷他亲生母亲葬地的下落,只是姥姥一直贴身左右,他泪流不止,直到后面呼吸急促时才紧攥爷爷的手,想要说却已没了力气。
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姥姥便是一家之主。她的精炼和能干丝毫没有亚于家族的男郎,所幸,她思想还较开朗,对于爷爷和奶奶的婚事在当时并没有干涉过多,只是一切都顺其自然,顺理成章。
奶奶说,当时在姥姥面前没人敢提起爷爷亲生母亲的事,她嫁过来不久,姥姥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怪脾气。就是偶尔的婆媳问题,她也只能闷不作声,等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苦水。姥姥始终没有和她谈及关于爷爷亲生母亲的所有事,直到最后闭眼时,也没有泄露半点秘密,她只要求爷爷,她要和姥爷葬在一起,就是墓碑,也要同一块,至于爷爷能否原谅她,都不足为耻。
她走得时候没有哭,只是伴随着渐渐熄灭的呼吸,带走了一个谜一样的故事。
这便是我们家繁冗而又纠结的家族史。恍然间,奶奶本想再叙,但不可控制的啜泣让她谈吐不清,我只是给她轻拍脊背,她大概是为爷爷的亲生母亲感到心酸,抑或是为姥姥一生为了整个家族呕心沥血,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的内心挣扎。但此时,偌大的泪滴自她老脸纵横的皱纹里析出,我知道她是想起爷爷了。
她说,你爷爷命也不好,走得早,年轻的时候性格内向,真把沉默当成了金子,我要多给他烧香,和他说很多家里的事……
【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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