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祖辈辈都做木匠,做得很好,是当地一绝。在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傻子。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我喜欢和木头说话,却不爱搭理别人,而且,反应特别慢。有人和我说话,要等到他失去耐心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很木讷地接上一句。而且,往往答非所问。比如,别人说“人”,我对“木头”,别人骂我“傻蛋”,我对“木头”,别人说“浮云”,我可能还对“木头”。在我长大后,这种“文不对题”的特征还投射到我做的木工活上,别人要我做棺材,我做成了餐桌,要我做大床,我偏做成了猪槽。村里的人都叫我傻子木匠。父亲说我不光把祖上传下来的绝活丢了,把祖上的脸也丢了,甚至把全世界所有木匠的脸都丢了。丢了那么多的脸,我感到很难过。我问父亲,要怎么做,才能找到被我丢的脸,我要把我丢的脸全都捡回来。父亲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老泪纵横:傻子!我儿真的是个傻子!他显得很悲痛,以致到现在,一想起他,我就难过得流泪,我觉得我流出的泪就是他当年流出的泪,很烫眼睛,很亲切。
有一年,旱灾,庄稼颗粒无收。从外地寻求救援的村长回来说,外面有一种叫电影的东西,里面有望不尽的高楼,吃不完的美餐,用不完的钱,做不完的美梦。村长的口才很好,“可以把死的吹活,把活的吹死”——父亲的原话。他这一说,所有的人都愿意跟他去看电影。电影在哪儿呢?他眼睛珠一翻,说了一大串地名,大地名套小地名,小地名再套更小的小地名,我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最后一个地名是“影院”。我吞吞吐吐地问他,是不是在他所说的那种影院,就可以看到他所说的那种叫电影的东西。村长说,是的。我说我也有。他问我有什么,我说那种影院和那种电影我都有。刚说完,这个村里就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笑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我并没有撒谎,我是真的有。我感觉村长和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的本事太大,能走那么远的路,还能自己找回来,大家都信他。我的本事太小,说真的也没人信。我记得,那一天,所有的人都笑我——除了村长,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年的日子真难熬啊,大家都饿得皮包骨头,眼看后山的野菜、草根都快要被挖完的时候,村长说,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家里,或多或少都还藏着点粮,这样吧,与其在这等着饿死,不如,今儿大家把粮都拿出来,大干一顿,然后跟着我去看场电影,说不定啊,在路上,还能找到更多的粮食,如果运气再好一定,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个丰衣足食、天天可以看电影的地方呢。我对他说的话感到非常困惑,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这里旱灾,那其它地方也一定旱灾。父亲告诉过我,世界只有一个,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挂一太阳,这走到哪儿不一样啊?我很想把我的想法跟大家说说,又害怕被嘲笑。我不是单纯害怕被嘲笑,我是害怕丢了更多人的脸。父亲说过,被嘲笑就是丢脸,丢祖上的脸,丢全世界所有木匠的脸。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很慷慨,把家里所有可吃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因为,村长说了,凡是不慷慨的,就分不到跟他去看电影的名额。嗬!这就奇怪了,放着村里的好电影不看,要别人跟他出去瞎跑,还要什么名额?我爬到一个土坡上高声喊道,有谁谁谁要我的名额?我给他!村长问,你你你不去啊?我说,我我我不去。村长问,你干嘛不去啊?我说,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挂一太阳。果然不出意料,大家张大嘴巴沉默一秒钟之后,又爆发出一阵哄笑,除了村长,他又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得得得,不去也没谁求你个傻子木匠!之后,他们把所有的粮食吃的一粒不剩,把锅里的汤喝得一勺不留。至于山上剩下的树皮呀,野草呀,村长边碗喝汤边拍拍我的脑袋,傻子木匠,就留给你啦!
晚上,出发之前,村长来看我,他问我是不是真的不去,我说真的不去,因为他说的那种影院和那种电影我都有。他问我影院在哪儿,我用手到处指指说,这儿全是。村长哦了一声,又问,你的电影呢?我赶紧站起来,把他推坐在我自己做的小板凳上,说,村长,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条板凳,只要你一坐在上面,把两腿分开,再把两手支在两腿上,再用两手托住下巴,嗯,就这样,然后把眼睛闭上,把眼睛闭上!村长你把眼睛闭上嘛!对了,看到电影没有,村长你倒是说啊,看到电影没有?是不是很好看?村长没有说话,只用力地点点头,从他闭着的眼里,冒出了两滴眼泪,亮晶晶的。我突然觉得他很像我的父亲,我第一次邀请父亲做在我的小板凳上看电影的时候,父亲也把头点得公鸡啄米似的,也哭了,还把我搂在怀里,夸我是好孩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扬我。
之后,村长带着大家,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往南去了。可能因为粮食都被吃光了,前方某处又有电影可看,他们显得很兴奋,大声嚷嚷,大声歌唱。雨打在他们用力举起的火把上,也变成了火,映红了半个天空。他们脚下的路,延伸到远方。远方,夜的颜色变得更加深沉。我知道他们要经过的那座山坡,昔日撒欢的牛儿们都被他们连毛吃了。我知道他们要趟过那条河流,鱼儿也被他们连鱼嘴边来不及破碎的泡泡一块儿吞了。我猜想,当他们爬上那座上坡,当他们趟过那条河流,他们一定会哭。不知为何,我隐隐约约知道,倘若离开,他们便一去不回。他们渐行渐远的吼叫,在我心里,突然变成一片片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目送他们,直到黑夜将火把全部吞噬。那时,我的心里更加明确,这里只剩下我。我孤零零地站在村边,村边的树站在我身后。我听见黑夜用风轻轻地刮着胡子的声音。那时,我怦怦跳动的心脏,斜斜地插在,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悲伤之中。他们没有谁回头看我一眼,就走了,村长还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带走了我的小板凳。
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村里的人全回来了,每人抱着一条小板凳,和我那条一模一样。我们一排排坐在家门口,分开两腿,再把两手支在两腿上,再用两手托住下巴,闭上眼,电影就开始了。天在我们头上,地在我们脚下,中间挂一月亮。我还梦见父亲,他问我,好儿子,你把脸捡回来了吗?我说,没。父亲说,那你干嘛不和他们一起去捡。我说,可是,他们不是去捡脸,他们是去看电影。父亲说,说不定他们是去见捡脸啊。我心想,是啊,我真傻,我干嘛不和他们一起去呢?心里一急,醒了,天在我上面,地在我下面,但中间没挂月亮,村里的人也还没回来,我感觉越来越冷。远处传来一声狗吠,我不知道,那是一只活着的狗还是死去的狗,我想,也许,我也死了,死亡的声音,便是安静,明天一早,明天一早我就去看看父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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