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屋顶,长满了草。鲜有人知道,都是些什么草。统称野草也不妥,在他们心里,长在屋后山上的才叫野草。倘若你告诉他们,他们家的屋顶长满了野草,在他们听来是十分不悦耳的。植物们一直那么生长,无所谓野与不野。是人自己要说“野草”,要说“家花”。有些人对野有渴望,喜欢把山上的野草野花弄到自家屋顶,成活了,心里便欣喜。自己清楚那在风中摇曳的,是野草,是野花,但容不得别人也这么说。野草们,家花们倒是自在,把它们安置在同一块泥土中,它们也自由自在地长,即使有死去的,对活着的也毫无牵连。风一吹,它们的叶子会互相撩拨与摩擦,发出线条很粗的声响。
这是街两边的房屋,每天都有很多人路过。偶尔,他们侧过脸,看到的,无非是房屋,无非是买卖。一天之中,太阳从不同的角度照下来,把人的形象显现在地上。敏感的孤独者寻思:也许,那被称作影子的才是我,但是,作此猜想的这个人,他又是谁呢?这敏感的孤独者,他实在太孤独了。更不幸的是,他染上了商品世界的一种病:了无生趣。这了无生趣竟然是由孤独形成的,这孤独竟然是影子,这影子竟然由街两边的房屋挤压而成,斜斜地,斜斜地,在地上移动。他是众多孤独者中的一个,他以为他是唯一一个。如此一想,他移动的影子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了。他感觉影子在变硬,正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沁出几抹淡淡的血迹。这大约是心痛了,然而,这是谁心痛呢?是站着这个,还是在地上移动那个。这些心痛是私自的,即使街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这些心痛也没有交集。所以,当他们回到家中,影子将跟从其后。孤独者!当他们的目光木然飘过街两边的房屋,会不会想起屋顶有野草。屋顶上的野草,任何时候,都在风中跃动它们的灵魂。当孤独者们想象它们的身影,想象它们线条很粗的声响,会不会有一种疯狂的冲动。这冲动里,有泥土,有血,有泪,有歌唱的自由。
我所说的野草,是没有任何比喻色彩的,我说的真是野草。从我所在的窗口望出去,就发现了它们。它们长在屋顶上。我不认识屋里的人,但认识他们家的野草。他们在干些什么呢?也许,他们中,有一个在走向另外一个,心里藏着旅游地狱的地图;有一个在白天也开着灯,爬在地上寻找另外一个人的体味——混合着苹果的味儿和种马的味儿;有一个在想着心事,阳光从那扇被砸烂的窗户射进去,吓他一跳,然后他淡淡一笑,笑出比复仇更阴霾的声音;有一个,他脸上的花开了;有一个,他心里的船翻了;有一个画蛇添足;有一个掩耳盗铃;一个望梅止渴,一个画饼充饥;一个出生,一个死去。想象我是他们中的一个——不!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是他们家的窗子。我的一部分开着,一部分关闭,一部分已被砸碎,一部分将被砸碎。但我确信,上帝的圣手将治愈我全部的创伤,给我安装上崭新的玻璃。出自那万能之手的月亮,会在夜里向这群病痛的房屋倾注清凉的泉水,我大大小小的窗户全开着,让熟睡中的孤独者们把泉水,咕咚咕咚,喝个痛快。
我说的野草其实没有在那些屋顶上。那些屋顶上,其实是一些花在开着花儿,是一些小植物在结着果,是一些藤蔓在诉说小资人家的心事。我所说的野草,还需要把视线上移才能看到,它们在房屋后面的山上。山上,是沉郁的树林,野草,我是看不见的。我只是非常肯定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野草,它们也许是绿的,但在我心里,却已经枯黄。对野草,我想我是有些怪癖的,我不爱它们的嫩绿,我独爱它们的枯黄。枯黄的野草,适合在大地上和风一起奔跑,站在原地奔跑,扎根在我的心里奔跑。它们拽着我突突跳动的心脏奔跑,跑成一团团跳动的火焰,跑成一声声狂野的嘶吼。我对忧郁的石头说:亲爱的,我们身已动,心已远。我对山上严肃的墓碑说:在我写出最后的赞美诗之前,你们那里,不必为我空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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