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年少时有些小性子,常为一些小事看不惯,甚至耿耿于怀。如今年龄长了,经的多了,许多事也就想开了。对名利看得很淡,淡若一杯清水,可一饮而下,可顺手泼出。名和利,不就是开在脸上的一朵花,攥在手里的几毛钱吗。花有枯萎的时候,钱有给人的时候。人一死,灯即灭,什么感觉都没了,还有意义吗?
然而有件事,过去几十年了,至今难以忘却。好象埋在心里的种子,不分季节,不论何地,一不留神就会冒出来。别提多烦人。
那年我在邻村上小学四年级。放学后,别的同学都走了。我没走,轮到我值日,负责扫地洒水、擦窗锁门之类。一切收拾停当后就回家了。
次日到校,上罢早操,回到教室刚坐下,就听一邻村的同学叫喊起来。说是他昨天忘记带回家的钢笔不见了,被人偷了,肯定是被人偷了。吵吵嚷嚷没完没了,发狠说要与“三只手”没完,要撕破脸皮红胡子。红胡子是我们家乡方言,意思就是要反目,要骂人,要揍你个不吃菜!气势汹汹怪吓人的。
一串惹屁未放完的工夫,这事儿就闹得普天下人尽皆知了。于是老师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很严肃,目光扫视了一下,径直不拐弯儿走近了我,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了一个字:“来!”
我那时人老实,心眼儿不算多。但那种情势多少有些小感觉。心说不好,怕是要冤枉,有麻烦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跟在老师背后走,小心儿揪着,仿佛有根绷紧的弦,不惹不碰也怦怦的。
进了办公室。老师斜坐在椅子上,我站在老师慑人心胆的目光里。
“段成柏,昨天是你值日吧?”
“是。”
“看见什么东西没有?”
“没看见》”
“捡到什么东西了?”
“没有。”
“都有人看到了,还不说实话?”
“看到什么了?俺什么也没干呀?”
“看见你哪人家东西了。老老实实说真话,要是拿了就交给我,以后改了还是好学生。老师不批评,也不告诉任何人。快说吧。”
“东西不是俺拿的,不信…….您搜!”
“啪”的一声,老师的手排在了桌子上:“还在说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墙打白板也透风。想抵赖怎么行?惹烦了老师,开除你……”
那天老师在那里火冒三丈,我在那里痛哭流涕。然而不管老师说破了大天,我是咬住牙根不承认,不愿平白无辜背黑锅。直到放学时,老师没办法,只好说:“你先走吧,回家好好想一想,想通了明天再来告诉我。”
出了学校门,我是遛着墙角,躲躲闪闪回家的。怕见人,怕人真就把我当成了人见人骂的小偷儿。
一进家门,娘正从厨房出来。娘一眼就看见了我哭红的眼睛。娘问我,我摇头。问多了,我才痛哭流涕一五一十说出来。
娘问我:“好孩子,给娘说实话,东西是不是你拿的?”
“娘,我没拿,真没拿。”
娘一把将我搂进怀:“好孩子,娘信你。人家的牛驴啥脾气咱不知,自己的孩子啥心性,娘最清。放心吧,娘明天送你上学去,咱给老师说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大水退下见石头……”
听了娘的话,我摇头对娘说:“娘,我不想上学了,不想叫人看不起。”
娘一听生了气,抠鼻子挖眼没好训,可我就是死活不答应。为了不让娘生气,我想了半天对娘说:“娘,让我留级吧,回到咱村上三年级。我可没脸再回去。”
父母咋劝我不听,没办法,只好顺了我的意,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了本村小学了。
之后,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的老师和校长来到俺家,说对不起,那事已经查明了。原本是那个同学的钢笔忘记放进了棉衣袋里,衣袋内层破了个洞,钢笔漏进棉袄夹层里了。老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校长也不住地安慰我。好说歹说就又把我叫了回去。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该记住的大伤大痛大灾大难都被岁月磨光了,惟这只几天就云开雾散的小误会,一直潜伏在心中的某个角落里,时不时冒出来,弄得人心绪不宁。
人活一世,风雨兼程几十年,难免有曲折,有磕碰,有惊有喜,也有失落不如意。更何况,平地上也有跌跤的时候。遇上这种事,各有各的反应——坚强者,立马站起来,皱皱眉头,了事;脆弱者,趴在地上抹眼泪,自怜;善感者,捂着伤痛摇头,伤怀;暴怒者,指天骂地,摔盘子;唯乐观者最潇洒,拍拍屁股,笑一笑,走人。各有各的感受,各有各的道理,说不清楚。
其时,少年的烦忧并非真正的烦忧,那是带一点儿酸涩的幸福,就因其待点儿酸涩,才让你吃过一次就有了比别的平常事儿更深刻的记忆。这就象一朵红色的花儿你不会特别注意,假如看到一朵黑色的花儿,也许能让你终生难忘。让你记住,让你回忆,让你找回失落的童年,再度品尝少小时吃过的五味俱全的各色小果子!教你烦,教你忧,教你又惊又喜地重温父母的娇宠,发小的情谊!这不是幸福是什么?不是快乐是什么?
哦,我的少小时光!我的一朵朵永不褪色的小花!我的一片片永远滴绿的叶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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